司南 第196节
在傅准越过他身边时,他听到傅准幽怨的叹息:“殿下,您这下可算给我惹上大麻烦了,不知道天雷无妄的可怕后果,会不会也落在我的身上呢……”……第188章 素履冰霜(3)
南京六部中,唯有工部的规模比京师的工部更大,里面存的档案浩如烟海。
原本一排七间的阔大库房,因为实在堆放不下卷帙,便又在后方紧挨之处盖了一模一样的另一排七间房,资料卷宗分列其中。
管库房的小吏恭敬领路,介绍道:“西南的地图,便置于库房西南之处。除了这边的十几排柜架之外,隔窗对面后屋尚有几排。”
太子看看天色,便对傅准道:“烦请先生去对面查找,两边若有发现,互相知照一声。”
朱聿恒陪着父亲在前库,眼看傅准在小吏的引领下进了后库。见儿子关注傅准,太子便问:“前次圣上亲自召傅先生随同你西行破阵,你与他合作得可好?”
“傅阁主能力非凡,深藏不露,这世上能驾驭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数。”
太子的手指在书架陈设的卷轴与图册上一一划过,查看着上面标注的字迹,笑道:“别人我不知,但聿儿你想必游刃有余?”
朱聿恒略一沉吟,尚不知如何对父亲谈起自己对傅准的猜忌,却听傅准的声音从后排屋内传来:“太子殿下,在下已寻到一卷地图,看来应有用处。”
“好,你拿过来给本王吧。”
傅准手中拿着卷轴,正要绕过前后屋之际,又道:“殿下稍候,这边还有个东西,我先看看。”
见他一时半会儿过不来的模样,这边库吏殷勤提醒道:“前后库房窗口相对,若是传递卷轴的话,小人们平日都在窗板上滚过来的。”
南方民间铺面,门槛多挖出中间凹槽,关门时以一块块木板从门槛上推入,依次拼接封闭。待开门之时,将木板一块块卸下,铺子洞开,毫无阻滞。窗板也是同理。
这前后两排库房,相距不过半丈,两边窗户正好相对。两边的门板卸下后,光滑的木板搭在两边窗户中间,就如一座木桥般。
“有劳傅先生。”太子向那边示意,抬头瞥见斜右方的一个架子最顶上有一册西南群山图册,抬手一指道,“聿儿,你将那册子取下来给我瞧瞧。”
朱聿恒已经比常人高了一头,但伸手去够最顶上的还是差了一点。库吏赶紧去挪凳子,说道:“殿下稍等,小人先将脚凳安好,这就为您取来。”
正在忙乱间,忽听得哗啦一声响,朱聿恒转头一看,库吏着急忙慌间没拿稳脚凳,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脚掌,顿时痛得脸都扭曲了。
他强撑着将凳子捡起,一瘸一拐地搬到书架面前摆好。
朱聿恒看他那模样,便亲自踏上了凳子,抬手将父亲指示的那厚厚一本西南群山图册取了下来。
尚未下脚凳,他便听到父亲失声叫了一句:“傅先生?”
那声音仓皇急促,显然十分震惊。朱聿恒立即抬头看去,却见父亲站在窗口,抬手抓住了骨碌碌滚到他面前的卷轴,随即对着后库大喊:“快,快去看看傅先生!”
朱聿恒从脚凳上跃下,奔到太子身后,朝着对面看去。
只见窗板相接的对面窗口空空如也,只有那只羽色辉煌鲜亮的吉祥天,正从他们的面前掠过,直冲上云霄,在天空久久盘旋。
听到太子的声音,候在门口的书吏们立即向后库快步走去,查看傅准的情况。
朱聿恒见父亲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便问:“怎么了?傅准呢?”
“你们快去看看,对面有刺客!”太子指着对面的窗台,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傅先生在对面将卷轴滚过来之际,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衣人,将他一把抓住,往书架后面拖去。你不是说他手段非凡吗?怎么我看傅先生在对方面前一声不吭,也未曾有半分反抗,便被擒住了呢?”
朱聿恒心下错愕,抬头见那边的人奔到楼内面面相觑,直觉这事不对,立即朝对面问:“傅先生呢?”
“傅先生……不见了。”
朱聿恒立即绕出前库大门,迈入后库中。
后面本就是增设的库房,与前库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一排排整齐竖立的书架,高过人头。
手中日月疾射,勾住房梁,朱聿恒跃上书架顶端,向前寻去。
居高临下,一排排书架一览无余。别说里面有傅准与青衣人,就算是一头鼠、一翅蝇,怕是也难以遁形。
但,他从库房最前面一直掠到最后,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耳边傅准曾说过的话又隐约回荡——
不知道天雷无妄的可怕后果,会不会也落在我的身上呢……
“不可能……”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库房,朱聿恒下意识喃喃。
毕竟,卷轴顺着窗板滚到前库,其间顶多两三息时间。随即,因为太子殿下的示警声,库吏们便奔进了后楼搜寻,而他也立即赶到这边。
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青衣人如何挟持傅准这样一个高手,刹那消失在这库房内?
两三息时间,绝对不足以令他们逃出去,两人必定还躲在其中。
工部的门房卫吏已奔跑聚集,朱聿恒示意侍卫们将前后库房紧紧包围,又对库房内所有人下令道:“收起窗户,紧闭门窗,细细搜索库房所有角落,不得有任何遗漏!”
一声令下,众人立即分头合作。一部分人负责屋顶屋梁、一部分负责屋内室外、一部分人负责检查地道地窖,各有专人率队。
见众人以毫厘之分搜寻着,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纰漏,朱聿恒才回到父亲身边,见他手中兀自握着傅准传给他的卷轴,神情未曾平静。
“当时那青衣人的具体形貌,父王可曾看清?”
太子摇头道:“事起仓促,而且他们又在窗内暗处,只一瞬间便一起消失了踪迹,我只隐约瞥见是个青衣人,何曾注意到其他?”
当时情形确实仓促,朱聿恒默然间目光落在父亲手中的卷轴上,问:“这是傅准找到的西部山脉图?”
太子点了一下头,抬手将贴着“西南山脉图样”的长圆竹筒打开,倒出里面的地图画卷。
朱聿恒将其展开,见里面果然是横断山脉的地图。
六条白水劈开七座大山,山峰横阻,怒涛不绝,果然是奇险无比的地势,仅只是地形图,便已让人感觉到那深沟峡谷、猿猴难度的艰险。
但,也不过是张普通的地图而已,并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朱聿恒转过头,看见身后库吏在揉着他被书凳砸到的脚,缩着头不敢吭声,便问:“脚没事吧?”
“没,没事,不敢有劳殿下过问。”库吏惶恐应道,“小人也不知怎的,当时手忽然抽筋了,才一时拿不住凳子……”
朱聿恒目光在他手上一瞥,看见他虎口处小小一个血珠,不由略一皱眉,目光转向后库。
他记得,傅准的万象便是如此,无声无影,一点微光穿透关节,伤人于无形之中。
这个被袭击挟持的傅阁主,在离去之前,还有闲暇对着小吏放出攻击,不知是为了什么?
前后库房细密搜索了一轮,从上至下,一无所获。
诸葛嘉率神机营众人无功而返,过来禀报时声音也带着迟疑:“启禀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目前暂未发现傅阁主踪迹。”
太子颇为震惊,问:“那,是否有找到挟持傅阁主的青衣人?”
“没有。既没有傅阁主,也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等。”
“让工部和刑部多调派人手,彻查库房及整个工部衙门,务必要查到傅阁主的下落。”
朱聿恒想了想,示意廖素亭与自己同往后库。
在傅准消失的窗口,他们将窗板放平相搭成桥,廖素亭拿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卷轴,向朱聿恒这边滚过来。
卷轴外的护套是竹筒打通所制,又打磨得浑圆光滑,因此只需要廖素亭稍稍用力一推,便骨碌碌地沿着窗板滚了过来。
前后库房相距不过半丈,朱聿恒在口中默数,一,二,仅仅两息时间,卷轴便滚到了他的面前。
朱聿恒将卷轴拿在手中,又示意他:“慢一点。”
这一次,廖素亭用的力减少了一些,但也在三四息之间便到了面前。若推动力度再小的话,卷轴便会停在窗板上,无法顺利滚过来。
朱聿恒记得,傅准出事之时,正将手中卷轴滚过窗板,而太子拿到卷轴后,抬头看见他背后青衣人,于是立即喝破。
当时他立即跳下脚凳,到窗口看向对面,却已经没了傅准及青衣人的踪迹。
也就是说,傅准消失的时间,至长也就在三四息之内。
三四息,如此短暂的时间,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消失?
腊月严寒中,南京工部刑部两大衙门出动了上百个人手,在库房中搜索了一遍又一遍,连十几年前的蟑螂臭虫都扫撮干净了,可上头要找的人,他们却连个影子都未曾瞄到过一眼。
眼看天色已晚,朱聿恒见一无进展,只能下令封闭库房,毕竟耗下去已无任何意义。
他起身带人走出库房,在走过院落时,脸颊微微一凉。
抬头看去,高烧的灯烛照亮了夜空,漆黑的夜色中,有细碎的雪花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白色的雪花被灯光照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尤为显目。
而被雪花笼罩的屋顶,他看到傅准那只碧色辉煌的孔雀。它正站在飞檐翘角上,机械地拍着翅膀,却又因为缺乏力量,无法再飞起来。
工部的人见皇太孙殿下注意它,忙招呼人:“赶紧搬个梯子,把它取下来。”
朱聿恒示意不必了,手中日月旋转飞扬,六十四个光点迎向檐角,在空中搅动夜风气流。
雪花轻飏中,吉祥天翅膀随风轻招,在气旋托举下缓缓滑翔而下,顺着日月的光芒飞向朱聿恒。
朱聿恒抬起手,让它停在自己臂上。
为了在空中飞行,吉祥天内部被掏空,里面的机括也多由空心竹木与天蚕丝所制,因此举在他的手上并不沉重,那轻扬的尾羽在夜风中显得飘逸轻盈。
朱聿恒抬眼看着臂上的吉祥天,拂去落在它黑曜石眼睛上的雪花,心想,傅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连吉祥天都无法带走?
在这严密防守间,父亲看到的青衣人,又会是谁?
他带着吉祥天上了马,在风雪中向着东宫而去。耳边传来梆子声响,已是初更了。
他仰头看向空中不断下落的雪花,拢紧了狐裘遮挡寒风,心中不由又浮现出阿南散漫狡黠的笑靥。
她若知晓了此事,那双异常深黑的眸子必定会更亮,欢呼着恶人还有恶人磨,傅准这个混蛋终于遭报应了。
但,她也一定会竭力探究其中的秘密,不让任何人遮蔽自己的目光吧。
……第189章 素履冰霜(4)
细雪下在南京,也下在杭州。
钱塘自古繁华,时近年关,杭州更是解了宵禁,即使下雪也未能阻住百姓游玩,热闹非凡。
尤其清河坊一带,夜市人群摩肩擦踵。卖花灯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摆果点摊的……街衢巷陌无不上了灯,满城亭台楼阁都如玉宇琼楼,通透明亮。
街口酒肆中,围拢了最多的闲人。见今日生意热闹,说书先生精神见长,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开口道:“上回书说到,那董超和薛霸收受了银两,要在途中加害林冲……”
酒肆外,抱着书本的楚北淮趴在窗口等了半天,见说书先生终于讲起了他要听的《水浒》,正在精神一振之际,耳朵忽然一痛,被人揪着提溜了回来。
他捂着耳朵转头一看,面前这个小腹隆起还叉腰做茶壶状的凶孕妇,不是绮霞还能有谁?
他龇牙咧嘴,赶紧从她的爪下挣脱:“霞姨你都怀小宝宝了,怎么还大晚上出来溜达?”
“我就知道,你大晚上的跑出来,肯定有问题。果然,来这里蹭书听了!”绮霞一边揪着他往回走,一边训斥道,“你爹也就算了,要是被你娘知道你不好好学习,跑来听闲书,又要背着人偷偷抹眼泪了。”
楚北淮最怵他娘,听她这么说,只能把书往怀中一塞,缩起肩膀:“我不想回家,家里太压抑了……”
绮霞扶着腰,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得了,你爹娘这么疼你,你压抑什么,还嫌他们管得多?”
“不是啊,从敦煌回来后,他们……他们就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