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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向瑶台(六)

    寒婆生诞已矣,上京城的热闹却不肯消停。有了一个杜凡,接着便会有第二、第叁个。越来越多的青年才俊展露头角,大显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势。
    人一多,免不了结成朋党。或以籍贯姻亲为系、或以驻地留所为系,但最令人瞩目的,仍旧要数国子监世家生徒和折桂阁寒门子弟两派。在声量上,今年难得是后者占了上风。
    城中有好事者,仿照《登科录》*体例,编了本像模像样的《龙虎榜》,专门分析各路英雄,谁最有可能拿下春闱的前叁甲。这本八卦性质的小册子,在大大小小的赌坊间颇有销路。它们早就瞄准了这个商机,设了局、开了庄,只需花上区区一枚通宝,即可为您最看好的千里马下注,让人过上一把名流们选贤与能的干瘾。
    在状元的候选清单上,胜率最高、赔率最低的,自然是眼下炙手可热的杜凡。其次是出身于六姓八望中的赵郡李氏、在国子监的“大课”中斩获了首名的李沐雨。再往下,清一色是由折桂阁保荐的贡生。不怪人们偏爱他们,这群所谓的“桂党”,毕竟还是要比高门大户里的世家子弟容易亲近得多。世家自恃身分,交际的小圈子自成一体。而桂党混居在街头巷尾,即便他们要聚在一起开个诗社,席上用的酒肉也得从隔壁黄大娘家买来。或是要周转周转食宿开销,便就近支几个摊子,帮人代笔写书信、写对联、写碑铭墓志等。这一来二去,上京城的街坊和这伙人熟稔起来,在《龙虎榜》上多多为其美言几句,理应不在话下。
    赌坊之中,还出现了一批前所未有的下注者,那就是上京城的女郎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此番公主殿下选人,选出了不少各具看点的美男子。杜凡成熟,温文而雅;辛茉年少,冰雕玉琢。此二人之外,轩昂者有之、清举者有之、倜傥者有之。更不必提还有一个世家的绝色人物崔怀衿,不去站队国子监,反倒常常与桂党的举子们往来。
    不消说,有人自是存了榜下捉婿的心思。世家等闲不与平民通婚,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便成了一条结亲的好出路。但对于大部分女郎们而言,只是冬季难捱,得空和小姐妹们聚在一处时,侃侃今日你的赌马行情升了多少,明日我的赌马行情又降了多少,图个好玩罢了。
    赌坊内赌得热火朝天,赌坊外的小巷静悄悄的,停了一辆悬挂着玉壶铃的马车,帐子拉得很严,只能隐约窥见车中人曲线优美的侧影。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甘罗麻利地爬上了车轸,胳膊下夹着最新发行的《龙虎榜》。
    甫一上车,小丫头便叽叽喳喳地嚷开了:“哎呀,殿下错过了一场好戏。方才我和老板说,愿以阴阳双鱼玉佩为信,重金下注程俭,他还以为我发疯了,要使唤人来撵我走呢。”
    元漱秋淡淡地勾了勾唇,纤长手指逐页翻过,快到末尾时,才找到了《龙虎榜》上介绍程俭的一句话:程俭,字不详,出身不详,郡望不详。益州乡试榜首,师从名士张羡钓,兼作讼师一职,尝以“芙蓉案”扬名。
    还好,不算彻底查无此人。
    她把薄薄的小册子搁置在一旁,随口询问道:“叁宝寺那边,你布置得如何了?”
    甘罗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殿下放心吧。这几日抓来的十笼金钟儿,还有用来变音的粘药,通通都送到叁宝寺后山了。寺庙树上作伪装的机关,我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今夜由我亲自出马,护送金钟儿笼子上树。虽说麻烦是麻烦了点,一定能马到成功。”
    元漱秋一面听她回报,一面默默想了一遍,确保各个环节都没有纰漏。她葱管般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檀木的扶手:“程俭呢?”
    “他呀,生龙活虎得很。”甘罗心里再不满,还是不得不习惯逐渐被当成两人的传话筒:“我看他最近和杜凡走得挺近…”
    元漱秋察觉到小丫头罕见的犹豫,饶有兴致地问:“走得近又如何?”
    “走得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偶尔几次,我居然撞见程俭在同哥哥说话,两个人相安无事的!依我看,不然就是有人转性了,不然就是有人吃错药了。”
    程俭和杜凡处得来,这倒是让元漱秋料中了。至于程辛之间的粱子是何时结的、又是何时解的…
    她抚了抚衣袖上的滚边:“这样很好,他们终归要常常在一起共事。”
    甘罗却在心底直摇头。她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时而迟钝得惊人。自古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殿下还是把这伙人暗地里耍弄的小九九,想得太单纯了些。
    “说起来,程俭这个家伙,还没放弃跟我讨要殿下手写的抄本呢。”她决定先告一状。
    元漱秋望着甘罗皱巴巴的小脸,从荷包中摸出一块甘草糖,轻柔地放到女孩子掌心。
    “你照着我上次教你的说了?”
    “说了呀。”甘罗向上一抛糖块,张嘴用虎牙叼住,腮帮中鼓鼓囊囊地含着一团:“我照着殿下教的,训他写起字来,‘行笔过急、森严过甚’,还得再好好练一练馆阁书体。他同我耍赖,说既然殿下嫌他字写得不够好,那他就更应该以殿下的字迹为楷模了。”
    元漱秋有些无奈:“我的原意,哪里是说他字写得不好,真是贯会偷梁换柱的。”
    想了想,她还是吩咐说:“这样吧。你去叁宝寺前,捡一些步虚宫里不要紧的弃置奏状,顺路送给他临摹。书体虽是小事,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到位,免得在主考官处落了闲话。”
    甘罗嘟囔道:“殿下也太上心了。”
    元漱秋却难得认真地同她解释:“若一切顺利,程俭将成为折桂阁出身的第一个状元。我不赌他赢,谁敢在他身上下注?我不对他上心,谁又敢相信他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能够胜过《龙虎榜》前列的无数俊杰,做那个笑到最后之人呢?”
    *
    程俭从甘罗那里抱了一堆旧奏章回来,脸上仍旧挂着清清爽爽的笑意。
    古人说滴水石穿,诚不我欺。虽然没能要到她亲手抄写的抄本,但她给了他写有自己字迹的奏章,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至于甘罗,还是不肯透露自己在叁宝寺忙些什么,只说让他静待今晚的好戏。
    他再次选择信任元漱秋,却比他想象中容易。也许,这原本就是他擅长做的事。
    程俭仰头望了望天,月明星稀,冷风中回荡着钟磬余音,下晚课的僧侣们陆续从大雄宝殿中步出,和往日里并无不同。
    他刚走到租住的屋舍附近,便遇见几名士子结伴行来,边走边对同伴惊疑道:“此话可当真?”
    程俭隐约认出当先一人是卢修邻,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正想要寻个由头绕开,一向眼尖的何济尧已然叫住了他:“这不是程兄吗?”
    自此上次起了冲突,卢修邻没敢来直接找他的茬,又有和他玩在一伙的张昭、何济尧等人居中调停,彼此在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
    不过表面功夫是表面功夫。背地里,谁知道卢修邻是怎么骂他的。很快,主使者自己毋需动手,便有不少想巴结他的人,时不时给程俭使些不大不小的绊子,譬如克扣他的柴例,捅破他的纸窗,耽误伙夫给他送饭的时间,就是不想让他静心备考。
    老鼠太多,一只只抓起来也烦人。程俭记挂着更要紧的事,没空跟他们纠缠,只对主动打招呼的何济尧点了点头,打算径直离开。
    何济尧看出了他的意图,赶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卖好道:“程兄,叁宝寺里出了一件奇事,你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程俭没说话,低头瞥了一眼何济尧粗短的手。后者火中取粟似的,立刻松开了。
    想必他照着卢修邻伤处下狠手的那一拳,给在场围观的何济尧留下了深刻印象。
    “奇事?”程俭这才慢悠悠地问。
    何济尧见他勉强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故作鬼魅道:“程兄可曾听过冬日蝉鸣?”
    蝉在夏季羽化,故而蝉鸣声亦在彼时最盛。到了寒冷的冬季,幼虫都蛰伏在泥土里休眠,所以有“噤若寒蝉”一说。现在正值严冬,如何会在此时听到蝉鸣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俭没见过真正的妖怪,但心眼多得像妖怪一样的,他正好认识一位。
    “既然有如此奇事,我便和你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吧。”他心念一转,遂和气地说。
    程俭先回屋放好了甘罗交给他的一摞奏章,而后和心焦的另外几人一道,不紧不慢地朝着“奇事”的发源地走去。叁宝寺后山的一棵参天古树下,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沙弥和贡生。在场之人皆面露异色,亲眼目睹如此倒错古怪的景象,竟分不清是惊恐多些,还是惊叹多些。
    茂密浓郁的冬青树树冠中,蝉鸣声震天,如一场盛夏时分骤然降临的急雨,在众人面前倾泻而下。
    ———
    登科录:历代详载进士诸科、制科、拔萃科之人数及省元、状元之姓名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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