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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风起

    当工作室外的白樺树林里的几棵黄櫨树上的叶子开始变红时,南余就快入冬了。山里的黄櫨并不多,但到了开花的时候如烟如雾,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它。宇曦躺在工作室阁楼的床上,望着落地窗外青白的白樺林中几棵黄櫨霽红、鞓红的圆叶在日光中像水波中的光斑一样闪烁着迟来的秋色。
    南余的季节总是迟且乱,别的地方已经褪去斑斕的秋色换上萧索的冬衣,可南余才刚要挥洒起彩色的画笔勾勒出秋天,别的地方春天繁花争奇斗艷,可南余的春天树叶飘零凋落。自他去凌江拜访张师傅的那个深秋,又一个深秋就要过去了,这一年里他多次去凌江跟张师傅确认材料,断断续续地他们寻找了将近一年才把想要的材料收集来,因着木料是最后确认的,直到最近张师傅才开始正式动工。
    他在给周教授汇报画桌製作进度的同时还定期将周教授送给他的那棵种子的成长近况,直到半年前长出来一些他才知道,原来那是一颗山荆子的种子,那棵小山荆长得很好,周教授常常夸他把它照顾得很好,还说要给他其他树的种子,让他多种种树。
    宇曦和尤黎保持着一周见三次的节奏,他们偶尔会去南余周边的小乡镇游玩,大多都是两三天,宇曦想要去更远的地方可以玩多几天,但尤黎总说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去太远的地方工作上临时有事赶不回南余就会给客户添麻烦。
    有次本来约好的,尤黎要过来的,但是到约定的那天早上她发来信息说感冒发烧了,宇曦想去看她,她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只好叫她自己多休息。差不多刚入秋不久,尤黎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他们有好几周都是只见面一两次。宇曦手上缠绕着尤黎带来的捆绑带,捆绑带上微微凸起的蕾丝花纹纹路清晰。
    去年尤黎带了几条捆绑带,他以为他们会用上更多的情趣道具,但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带其他的道具。只是最近几次的亲近,宇曦总觉得她有点不一样,有一次他们结合后,宇曦想要抚摸她的胸部,被她推开了,还有一次他想要亲吻她的私处也被她拒绝了,以前他们经常一起洗澡,但最近她也不想和他一起洗,而且事后她也总是早早的就回去了。
    一两次的拒绝宇曦没察觉到什么不对,但多次后他开始察觉到她身上好像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具体是什么他不敢确定。还有好几次,她赴约来得越来越晚,来了后她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来得晚,到了清晨才离开。
    以前她说早晨不应该用来分离,可她却在清晨和他道别。有一次夜里,她醒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云出神,宇曦看她的情绪不太好,想要找些话题,便和她一起望着那团云朵说:「那两朵云像猫爪子,月亮就是一个毛线球。」
    「我觉得那两朵云团像食人花想要吞噬月亮。」
    又过了一会儿,宇曦以为她睡着了,可她又突然说,「散了,都散了……」
    她一直望着那两朵云,云的消散却勾起她的善感。
    他搂着她,安慰她,「散了,还会有新的云朵形成,会更美的。」
    那晚宇曦睡得很不踏实,心里总觉得慌乱。尤黎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记不清了。
    临近冬季,宇曦从凌云出差回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尤黎,但尤黎说有个展会要筹备得在外地出差一个多月,宇曦只好等她回来。在等她的时候,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便忘记了此前尤黎的一些不同。其实,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地见面让他害怕跟她见面,又害怕见不到她。他害怕当他们见面的时候她会做出让他最害怕的决定。
    他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尤黎像往常一样按约定的时间到工作室,他们在阁楼的床上沐浴着冬日的暖阳下合欢共舞,一切似乎如同往常一样。宇曦也像往常一样事后爱抚着尤黎,这次她没有拒绝,她也像往常一样爱抚着他,她慢慢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的语气即哀伤又平静,声音又很低。宇曦身体轻微颤动了一下,他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尤黎起身坐着,她背对着窗外的暮色,宇曦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他也坐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他想从她的眼中寻找一些确定自己听错了的东西,但她给他的是他不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
    他不明白,他回想了一下下午他们的结合,他想找出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为什么?」他哀伤地又问了一句。
    「感觉,那种感觉消逝了。」她哀伤地看着他。「我没办法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获得更多的快感。」
    「可是…可是下午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宇曦不敢认真地深入地去感受下午有什么不同,也许那种不同在之前的几次中已经存在,他不敢去面对而已。
    「不,感觉已经不一样了,我相信你能感受到。」
    尤黎眼里透着凄婉。
    宇曦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回忆着这段时间来的每一次,那些幽微的变化就潜藏在她愉悦的低吟中,存在在她疼痛的娇嗔里,在她事后望着窗外出神的眼中,他早有感觉只是不敢认真去想。
    「可是,我爱你。」
    「……」
    宇曦意识到这个时候说出这三个字是多么的空洞,像一片枯叶落入荒漠中。他不该说出这三个字。
    尤黎漠然,眼中已浸满泪水,她躲进他的怀里,「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身体的感觉,那种感觉在慢慢消失,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只不过是慾望的奴隶。」
    是的,他们都是慾望的奴隶。
    「可是,还没有完全消失,不是吗?」
    「是,可我们不能等到完全失去感觉了才分开。我说过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分开,我们就无法輓回了。不如趁现在还没有到厌倦的时候分开,也许未来我们会再次相聚,那个时候或许我们可以找回感觉。我不能接受我们成为互相厌弃的人。」
    尤黎泪水不停地滴落,但她却异常冷静。
    「或者,我们间隔久一点再见面,两个月,三个月,可以更长。」
    宇曦想着也许间隔时间长一点,他们的感觉能慢慢地找回来。
    「没用的……不和你见面的时候,我很想你,很想见你,可是见到你之后,就觉得……索然无味,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我整个人都索然无味,我整个人都觉得没劲……有时候,我会很想要做一件事,我会觉得如果这件事我不去做,我一定会后悔。
    可当我去做的时候却发现……那件事很无趣,不……不是那件事无趣,是我无趣,是我让那件事变得无趣……」
    「我不是因为你有趣才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以前我很喜欢刺绣,每天废寝忘食的绣,找各种教程,找各种好看的绣线,自己设计样式。可是绣了一年后,我开始觉得刺绣很没意思,每次拿起绣针就觉得很没劲,渐渐地也就不再绣了,最后,我把刺绣相关的东西都扔掉了。」
    「可,这不一样。」其实,宇曦很庆幸她没有直白地说出让他难堪的话。
    「一样的,而且不仅仅是刺绣这件事是这样,还有好多……你提住在一起时,我有认真的想过……我对每件事都是这样。也许这样的我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是无趣的,只有虚偽才能让我变得有趣。可我不想让你跟这样虚偽的我在一起。」
    尤黎眼中透着绝望,「我以前以为是我爱得太快太彻底太热烈,所以消逝得也快。所以我认真地爱、克制地爱,但我还是很快就感觉到无趣、倦怠、烦躁,如果再继续下去,我只会伤害到你,伤害到我们的爱。」
    「可是,很多事就是这样。你只有去做了才能知道做那件事是什么感觉。即便觉得无趣那也是一种感觉,那也是给自己的一种反馈。你觉得不去做会一直后悔,在馀生都会念叨着:‘那时候应该去做的。’,做了后觉得无趣,但会说:‘这件事真是无趣啊。’,你觉得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糟呢?」
    「我也不知道。」尤黎无力地叹息。
    「我们需要冒险,因为你不知道你日思夜想想做的事真正的去做会怎么样,只有真正的去做,你才能获得体验。」
    「我不想冒险……到最后发现,见不见都无所谓了,那才是最可怕的。」她抬头望着宇曦,眼里在哀求他放了她。她不想再做任何尝试。
    没有了快感,两个人长时间不见面只会增加陌生。宇曦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不单单有爱就可以的,爱是让两个人在欢愉中更加信任更加坦诚更加释放自我的催化剂,有爱而没有吸引力,身体的快感就会枯竭。
    没有爱,单纯的原始的吸引力会让两个人走得更远。比起爱她更想要的是慾望的释放、身体的愉悦、是最原始的渴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爱抚、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方式的爱。
    宇曦抱着她,无言以对,他望着窗外寒夜中的清冷月牙。
    「我会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的快乐,这两年多来我很幸福。我知道你总是把我的感觉放在第一位,你包容我迁就我,这些我都知道。」
    「我们之间不要说这些。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我也很快乐,和你在一起之前,我以为我不会爱上一个人。和你在一起后,我感受到了爱。以前和别人在一起是出于需求,可是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想爱你。
    我承认刚开始我并不觉得我们会长久交往,可是和你每一次的结合都让我感受到来自你的爱,同时也感受到我自己对你的爱。我以为我们爱着彼此,我以为我们不会厌倦对方,可是,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
    我本来以为你会等今年的雪化了才说的,至少我们要一起看一场雪……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决定了。」
    「对不起,我…」尤黎紧抱着他,已泣不成声。
    「不,不要说对不起,我们都无法抵挡厌倦的侵袭。」
    「我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能回到从前,像我们刚开始时那样。」
    「在那之前,让我好好再爱你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
    宇曦紧紧地抱着尤黎,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抱着她了。他们在一起时更多的是通过身体传递着彼此的爱,那通过身体告别是最好的方式。
    宇曦慢慢地亲吻着她全身的肌肤,他想要记住她身上每一寸肌肤的感觉,也想要让她记住他的吻。
    他的吻很慢很轻很温柔,但每一次的亲吻都用力地抿了一下,也许这种疼痛能让她在某一个时刻想起他。他的亲吻在某一刻变得疯狂,他没有停歇地发洩着内心的不甘和遗憾。也许是因为难过也许是因为疼痛,她眼泪止不住的流,但她极力控制住不哭出声。终于,宇曦看到了她的泪水,他趴在她身上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对不起。」
    宇曦带着哭腔说,他知道她的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还有心里撕裂的痛。尤黎哭着摇了摇头,她抱紧他,他没有从她身体里出来,他们就这样抱着许久。平静下来之后,宇曦的唇埋在她的胸部上方锁骨下方靠近肩膀的地方,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他在这个地方停留下来,他要记住这里的柔滑温和,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亲吻了。他们最后一次交织在一起,他拼命地想要记住她身体的温柔,拼命地想要让她感受到他的爱和不捨,而她的不捨和告别都在她的回应中。
    宇曦不知道尤黎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的,他醒来想起身但腿一发软跌回到床上,他浑身酸痛还发冷,他索性捲起被子不起床,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再次醒来时,他望着窗外刺眼的日光,有一种不真实感,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他想起和尤黎的告别,突然不确定那是在梦里还是真实发生过。
    他坐了起来,感觉到心脏在身体里隐隐地痛,他知道尤黎是真的离开了,原来伤心的时候心脏真的会痛,他转身想要再躺下,看到枕头旁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发烧了,如果你醒来我不在,就继续睡吧。我去买些菜回来。」落款是方艾慈,日期是一天前,他睡了一天一夜。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天睡醒了也不起床,等到了中午方艾慈过来做好了饭叫他起来吃,吃完饭后又躺回床上,到了晚饭时间,也是方艾慈给他做好了叫他起来吃,吃完饭他就去洗澡,洗完澡就又回到床上睡觉直到第二天又是和前一天一样,他没有变得颓废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渐渐地他的身体有些恢復了,他便让方艾慈不用过来了,她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坚持要再照顾他几天,但他强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落,左劝右劝才把她给劝回去了。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并没有陷入和尤黎分手的痛苦情绪中,反而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吃饭,也重新开始吃晚餐了。只是他经常会在工作室中走来走去,在那些尤黎停留过的地方他会待很久,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想念她。
    想她的时候他会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加上一颗青梅,走到唱片机旁边待一会儿,唱片机上还放着她喜欢的唱片,他用手抚摸着唱片机的唱片。当初买唱片机也只是想随便听点音乐有个声音室内不至于太安静。洛雨正一听他只是想随便买个普通的唱片机,无论如何都不让他那么乾,便自己私下给挑选了一个,还说是经典款式。没想到现在成为了他对尤黎的一个念想。
    打开唱片机,她喜欢的曲子响彻工作室,他听着曲子躺在桌子上,抚摸着桌面就像抚摸她柔软的腰一样,她的身影躲藏在每个角落。嘴里含着青梅核吸着青梅核的汁液,闭上眼睛想念亲吻她的感觉。有时候,他会拿着她留下的蕾丝捆绑带在手上缠绕着,她没有留下其他东西,只有这几条蕾丝带能证明他和她那些情爱时光是真实存在的。
    他任由尤黎的身影在脑海中荡漾,他不愿意让她的身影从记忆中消失,他想要把抱着她亲吻她爱抚她的感觉永远的储藏在记忆中,他要让她的身影永远伴随在身边。他每天都待在工作室里重復着想念她的动作,也不怎么出门。他在每一天的想念中度过了南余有史以来第一个极寒的冬天,南余的冬天不怎么冷,再冷也不过几天。
    但这年南余的冬天特别冷却没下雪,有一天他清晨醒来看到窗外的树叶都结了一层冰,那几天他只好打开空调取暖,自从入冬发烧后他就没好全,经常觉得身上透着凉风寒噤噤的,开了空调取暖也没起太大作用。
    洛雨正到工作室看过宇曦,到了工作室看到宇曦躺在沙发上出神,洛雨正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他都没回过神来,洛雨正推了他一下,他才清醒过来。那天他和洛雨正在工作室里喝了几杯酒,洛雨正跟他说了很多开解的话,但洛雨正具体说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默默地听着点点头。没多久他就说累了想睡觉了把洛雨正打发走了,洛雨正回去后,他躺回沙发拿着蕾丝带出神。
    过了几天,洛雨正看他在工作室里闷太久变得有点沉默寡言,想让他到人多的地方待一待,便拖着他到「五九」喝酒。到了酒馆,他却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洛雨正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我没事啊。」他平静地说。
    「真的吗?如果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今晚轮到我陪你。」洛雨正知道他看着没事,但那是他在压抑自己。
    「没事。」他苦笑着。
    「真的没事就不会把工作都推掉了。我同事想委託你採买他们部门展会用的道具,他说一直联系不上你。」
    「是吗?我手机好像关机了。」
    「对,他说打电话提示关机了。」
    宇曦默默地喝着酒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看起来像是没事,但是心里一定还放不下。转移注意力到工作上吧,忙起来会好一些的。」洛雨正明白宇曦心里正在经歷着什么,「有时候很难,但会好的。」
    宇曦淡淡地说了声「好」,就又开始喝酒。
    「晚上我陪你喝,你想喝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但醉过后你要振作起来,去专心工作。」
    「不用,真的,我现在喝不了太多酒了。」宇曦淡淡地笑着说。其实他是不想喝醉了之后不能专心地想尤黎。
    「好吧。」洛雨正看他好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明天早上我会给你打电话,如果还是关机的话,我会去你工作室哦。」
    那次之后,宇曦开始出门拜访客户寻找客户委託採买的东西,他的生活开始恢復正常,只是他偶尔还是会在工作室里想念尤黎想到出神,有时候会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停住站在路边,他想要抓住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中尤黎的身影。
    有一次,他和客户约好时间上门拜访,在去客户公司的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里传来他和尤黎经常听的曲子的前奏,他站在便利店的门口听得出神,彷彿听到尤黎的声音说:「这首曲子很适合今天的阳光。」那天的阳光是热烈的金黄色。而今天,他抬头看着苍白的云层笼罩整个天空,阳光像是从镜子里折射出来的虚假的光。
    一个从店里出来的人撞到他,他才回过神,他走进便利店随便买了杯咖啡,坐在店里的就餐区听完了曲子,咖啡却一口都没喝。曲子播完,他走出便利店心里无尽的沮丧,他给要去拜访的客户打电话说他临时有急事去不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去拜访客户,给客户打完电话,他走到附近的一个公园想让自己的思绪回来一些。
    阴冷的冬季公园里只剩下萧索的几棵树在寒冷的冬风里冷冷清清的,几片落叶掉了下来,其实每个季节都会有落叶,只不过有些季节的落叶落得无人知晓,有些季节的落叶落得极致隆重,毫无保留。
    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感受着冬天的冰冷。一个冬天的傍晚,尤黎准备去客户店里佈置现场,她站在窗前对着玻璃窗上的阴影画眉毛,怎么画都觉得不满意。宇曦拿过眉笔帮她画,她整个人贴紧他,抬着头让他画,他每画一笔就停下来吻一下她的唇,他给她画好眉毛后,正要给她涂上口红,客户来电话说场地还没空置出来让尤黎过两天再去。
    「哇,今晚暂时不用去工作了。」
    尤黎扑到他的怀里,他能感觉得到那天她没有着急着离开,那天她放纵了一下自己。那天虽然很冷,但他们相拥在一起就是一个温暖的小世界。一想起那天的温暖,在冰冷的风中,他也不觉得冷了。回到工作室后,他拿出他们经常听的唱片,整日整日地听着。
    宇曦靠着记忆中尤黎的体温、她的双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的柔软、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切,撑过南余最冷的冬天。他看起来没事了,能说能笑,他又跟以前一样和洛雨正去「五九」喝酒,但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乏味,他每天除了工作、喝酒,就是待在工作室里,答应简琪去看简允也没有兑现。
    他的心是死的,完全成了一个空心的人。只有在想着尤黎的时候他的心才有了活力,周围的一切才有了顏色。那天晚上他和洛雨正在「五九」喝酒,突然有个人喊了一声「晓梨,这个杯子收起来一下。」他抬头两眼放光寻着声音看着那个叫晓梨的女服务生。洛雨正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诧,以为他对那位女服务生有好感。
    「这是老喵新请来的服务生,叫晓梨……」洛雨正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宇曦为什么会两眼放光了。
    因为「梨」字,他想到了尤黎,虽然他知道那个人和尤黎一点关係都没有,但他还是多看了她一眼。
    「过几天,我喜欢的一个乐队来南余演出,陪我一起去吧。」
    洛雨正希望宇曦能早点走出来,想带他去人多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感受更多的人潮,也许他的心情会好起来。
    「我?不去了吧,我去了也听不懂。」宇曦听歌基本上都是来自洛雨正的推荐,他本身对音乐节对演出没兴趣,而且音乐节一般人都很多,相比去人多的地方他更愿意待在工作室,他能有更多的时间想念尤黎。
    「去吧,那个乐队好不容易来南余演出,难得离我这么近,我必须去。」
    洛雨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宇曦。洛雨正看他有点动摇,便接着说:
    「我一个人去没人陪很难受,你想想那么多人只有我是一个人去看演出,很孤单的。你去感受一下气氛也好,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了。」
    宇曦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他。
    到了看演出那天,洛雨正早早的到工作室接宇曦,洛雨正看到桌子上的一条蕾丝带,随手拿起来。
    「你最近经常在手上绑着这条带子,挺好看。」
    「嗯,看演出我绑着这条带子应该可以吧?」那是他和尤黎蒙眼睛的蕾丝带,他随身携带,只要摸一摸带子他就会觉得尤黎在他身边,他的心就会安定下来。他怕洛雨正知道自己沉溺在对尤黎的想念中,便没有告诉他蕾丝带是尤黎留下的。
    「可以,去看摇滚乐队演出,这样挺摇滚,还挺合适。」
    音乐节又赶上週末,他们在路上堵车堵了很久,到了音乐节现场时演出已经开始了。
    「还好,还没轮到我喜欢的那个乐队演出。我们先去逛逛市集吧。」
    到了音乐节现场,洛雨正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拉着宇曦到处跑,宇曦陪着他在音乐节市集的摊位上逛来逛去。市集离主舞台有点远,但还是能听到从主舞台那边传来的音乐声和欢呼声。
    洛雨正买了很多周边,两个人手上拿不下了,他们只好先把买到的周边放车上,又折回来,洛雨正还想再逛逛市集,但看宇曦好像兴致不高,便带着宇曦坐在离主舞台不远的沙滩上休息。
    「还是南余好,有这么大的一个沙滩,在海边看演出才是最舒服的。」洛雨正兴奋地大喊一声,他看宇曦只是淡淡地笑着,「感觉怎么样?还是出来走一走比较好吧?」
    宇曦笑着点点头。
    「我最喜欢快要入夏的海边了,风没有很大,又能晒着太阳,海浪也没有很急。」洛雨正看宇曦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兴致,「我知道,你心里还没放下,那天在‘五九’你听到新来的服务生的名字整个人的状态就不一样了,我也知道让你很快放下就很难。
    可是,宇曦…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人,你还会和别人相爱,这些话我是说给你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也并没有完全放下李维达,但我会把精力投入到我的兴趣我的工作我身边的其他人身上。我们都没办法阻止想要离开的人离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我们可以让自己慢慢地走出来。
    我有时候想要放下维达,有时候却捨不得。有时候觉得我还爱他,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这些情绪总是在互相纠缠,可我做好了一辈子不见他的准备。我们不需要完全放下,我们可以带着这些…伤痛也好,美好的回忆也好,我们可以带着这些走下去,哪怕伤痛会伴随在我们每一天的生活中,这样的状态也许会很久很久。
    可我们必须走下去,走出来。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一定会听进去,但我必须说,可能没什么作用,但说出来我自己心里也会好一点。」
    洛雨正望着沉入海里的晚霞,眼里映着霞色,透着点感伤。很难相信这些话是从洛雨正的口中说出来,宇曦知道他在宽慰他也是在宽慰自己。
    「也许你觉得我只有放下她才算是好起来,可是在我心里只有想着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好起来了。」
    「可是你沉浸在回忆里,对身边的一切都不关心,你连跟我说话都是走神的,你说这是好的状态?」
    宇曦沉默着,在洛雨正面前他不想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但是他还是平静地说:
    「谢谢你,我知道你要说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刚开始那段时间我总觉得……我总觉得自己死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爱上一个人,我也从来不觉得爱有多么重要,是她让我体会到了和一个人相爱是多么的美好,和她在一起后我才感觉到自己可以爱别人也可以被爱着,和她在一起后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才知道爱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她离开了,我发现自己就剩下一个空壳,我的一切都跟着她离开了,只有在想她的时候我才又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想她的时候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会爱的人,想她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爱真实存在过。雨正,如果不是你,我的状态可能会更差。
    可是,雨正,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忘记她,我不知道我忘记她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可能会忘记她,但在那之前我不想忘记。但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好,但是你不要一直把自己闷在工作室里,还和以前一样多出来跟我们一起喝酒,还有如果你撑不下去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什么都不说。多感受一下周围的一切好么?」
    「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把自己闷在工作室太久。」
    宇曦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却还是想要回工作室,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状态会不会变好,他只是不想让洛雨正太过担心。
    他们在沙滩上默默地坐着,周围不时的有人走来走去。来看音乐会的大部分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穿着清凉,有些已经穿上吊带背心,有些脸上涂着彩绘,他们打扮时尚前卫,两三个人一起,他们伴着音乐摇摆,时不时的还发出爆裂的笑声。
    也有几个像宇曦他们一样静静地坐在沙滩上听着台上的音乐面对海边发呆的。周围的环境越热闹,宇曦就更想回去一个人待着,他摸着手上的蕾丝带尽量让自己不表现出来,他想无论如何都要陪洛雨正看完演出。
    「我们去舞台那边吧,快轮到我喜欢的乐队了。」洛雨正拍了一个下宇曦,看他有点愣住了,「你怎么样?可以过去吗?实在难受的话我们回去。」
    「没事,走吧。」宇曦挤出一个笑容。
    「好,等下你要是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洛雨正一边担心地看着宇曦一边拉着他往舞台中间的人群中挤,宇曦跟在洛雨正身后艰难地向前移动。他们在人群中还没站定,台上的乐队便开始演奏节奏感强烈的旋律,周围的人跟随着旋律跳动起来。
    台上的歌手出场只说了句「你们好吗?」,全场观眾尖叫着呼喊,人群中的血脉僨张热烈激情的氛围稍微触动了一下宇曦的心,台上的乐队开始唱起一首快节奏律动感强烈的歌曲,台下的观眾全场跳动,洛雨正也跟着一起跳动起来,洛雨正拉着宇曦想要让他也跳起来,但是宇曦还是不想动,他在纵情舞动的人群中格外局促不安,但他想也许多感受一下人群中那种鲜活的生命力会好一点。
    一曲唱罢,现场的气氛被点燃,台上的乐手又开始弹起电吉他,嘶吼着,现场的气氛再一次被推向高潮,台上的乐手摇晃着头发,台下的观眾跟着节奏一起摇晃起来。宇曦旁边的一个女生的头发扫到他的手臂,他的脑海中闪现出尤黎晃动着的发丝,他想抓住脑海中的画面,他跟洛雨正说了一声后自己默默地走出纵情摇摆的人群走向海滩。
    他找了一个离演出舞台有点远但能听得到一点声音的地方坐下,面对着缓缓拍打着海浪的大海,他的思绪就像海浪一样缓缓地奔向脑海中的尤黎。海边几个人在拍照,他们的笑声和欢呼声在海浪声中荡漾。
    他和尤黎没有拍过合照,他连她的单人照都没有,他打开手机上的微信联系人列表,点开尤黎的头像,她的头像还是一张纯香芋色的图片,看到她没有换头像,他总觉得她还没有开始新的感情生活。他打开和她的聊天对话框,他们的对话停留在去年冬天,没有再见面后,他无数次地打开和尤黎的对话框,他期盼着她能发个信息给他,告诉他她很想他。他想给她发信息告诉她他想她,可也仅仅只是想想,他每一次都只是对着尤黎的对话框发呆。
    他再次打开她的对话框,他打出了「能再见个面吗?」,手指没有点发送,输入框的光标一直在闪烁,像汽车故障灯一样提示着当下处于危险的状况。他不想成为纠缠不清的人。
    尤黎说过如果两个人分开,不要试图輓回,她不喜欢纠缠不清。他不会做她不喜欢的事。而且他也害怕信息发过去后,提示他已经被删除,那比没有收到信息更加可怕。
    这时,一对情侣从宇曦身边跑向大海,两个人的笑声清澈爽朗,他们踩着海浪相拥相吻随后又伴着音乐跳舞,他们恣意洒脱地表达着对对方的爱。宇曦望着他们出神,他和尤黎也有那样的时刻,他闭上眼睛想起他和尤黎在山只海边的傍晚,那时候的风也和现在的风一样柔柔地吹在身上,落日的光晕映照在尤栗的脸庞犹如欲醉的朱顏酡,他和尤黎在沙滩边伴着天边壮烈的紫霞相拥相吻,那时候的他没有想过会和尤黎分开。
    突然一阵尖叫声将他拉回到现实,在沸腾的音乐演出中,他一个人孤寂地坐在沙滩边,缓缓地想着尤黎,心也缓缓地开始痛起来,心里的痛让他感受到周围一切的真实感,痛是真真切切的,呼吸是真真切切的,狂欢是真真切切的。
    主舞台那边传来歌手唱的歌,歌里唱着:「……理所当然的爱,第一个就被牺牲掉了……」,尤黎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她选择把爱和身体的愉悦割裂开,在她那里身体的愉悦高于爱,她去追寻那个能让她更愉悦的人,是啊,爱都是第一个被牺牲的。如果消逝是必然,那他们的爱终有一天也会消逝,如果消逝是必然,那些相伴走到最后的人只是幸存者。
    他和尤黎不是幸存者,他们的分开是必然的。「……算了啊……算了啊……算了啊……」宇曦好像听到了心里的声音说了「算了啊。」又好像是从主舞台那里的声音,宇曦回头向主舞台望去,刚好看到洛雨正走向他,洛雨正脸上露出很满足的笑容。
    「没想到这次来音乐节又遇到了一个我喜欢的风格的乐队。」洛雨正在宇曦身边坐下,「你怎么样,还累吗?」
    「我好些了。」宇曦刚刚走开的时候跟洛雨正说他站累了想坐一坐。
    「音乐节的确挺耗体力的,要不是这只乐队的风格我很喜欢,我也站不了太久。」洛雨正用拳头捶着小腿肚。「这里还能听到一点声音,你也不算错过了。我跟你讲……」
    洛雨正兴致勃勃地想要跟宇曦科普他喜欢的乐队和刚喜欢上的乐队。
    「雨正,陪我去林芝找绿绒蒿。」
    宇曦抚摸着手腕上的蕾丝带望着温和的海面,脸上坚定而冷静。
    「好。」洛雨正没有犹豫,他不知道绿绒蒿是什么,他也没有问宇曦为什么要去林芝找绿绒蒿,但他直觉跟尤黎有关,而且这是宇曦和尤黎分手后主动想要做的一件事,不管做什么,他都会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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