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老人的故事在微微的鼾声响起时停下,沉烟雨很习惯,即使再好奇,她也从不擅自碰姥爷怀里那本日记。母亲说从她有记忆开始,姥爷就习惯把生活发生的要事记录下来,美好的、不美好的,他说因为谁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突然就记不起在乎的、重要的人。
他希望他爱的人都能记得他以及他的阿烟。
沉烟雨吁了口气,起身打开加湿器,以前姥爷犯病时,顶多缠着她说说阿烟爷爷还在时,两人腻歪的日常,且因为生病的缘故,母亲嘴里曾经慧心妙舌、辩才无碍的姥爷,如今却常言不及意,说的故事也不时前后矛盾,毫无逻辑,同一件事,她听十次能有十个不同版本。
姥爷虽都一边翻着日记一边讲述,但实际说的是不是日记里的事她根本不晓得。
不过今天她心神却格外难寧,过去几个小时,是姥爷病后思绪最清晰的一次,眉眼温柔,明明瞅的是她,却似透过她的眼睛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母亲说她有一对和阿烟爷爷一模一样的眼睛。
今天也是姥爷第一次对着她,将自己与阿烟相遇、相恋再到相守,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矛盾地讲述出来,全程脸上都带着淡而温柔的笑意,既似缅怀一生,又似在替自己曾经认真地爱过、存在过留下轨跡。
她曾听过母亲学生时代的风光事跡,因为同学讥笑她来自变态家庭,只有两个同性恋父亲,便在开学第一天就把人揍进医院,惹来轩然大波。
母亲从来都以双亲为傲,父亲们很爱她,爷爷奶奶们更是,她自信、聪明且强势,最后嫁给长自己七岁的邻家哥哥,家庭幸福美满,以行动向这个世界证明,同志养大的小孩很优秀,得到的爱更不比谁少。
当今社会对于同性恋的接纳度早大幅提高,沉烟雨其实偶尔共情不来母亲或姥爷故事里的坎坷与现实,她和南乔就算在大街上拥抱接吻,路人多看一眼也肯定是因为两人的般配与登对。
姥爷和爷爷的爱情,在家族中并非秘密,就是可惜那位让姥爷一眼万年的阿烟爷爷,蓝顏薄命,四十出头便驾鹤归西,家族也都有志一同的,在那之后姥爷不提,谁也没胆在他面前提起。
以至于她只听过阿烟爷爷生得和自己极像,曾在传奇车队storm的新手徵选上一骑绝尘,狠甩许多长年接受专业训练的高手顏面,说多帅有多帅。
她和南乔店里相当于打卡地标的黑野狼,就是他的遗物,姥爷一直悉心收在车库里,直到几年前才在她鍥而不捨地拜託下点头出借。
所以姥爷的故事她听着很是惆悵,他有多深爱阿烟爷爷不言而喻,但两人歷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相守的爱情却没能白头偕老。
阿烟爷爷离开得那么早,后来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也没再听母亲说姥爷和谁有过发展,他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她不敢想像,所以说不准得了病,忘了一切反倒是一种幸运跟解脱。
她喊阿烟爷爷其实不正确,母亲说她一直到上小学前,才从姥爷嘴里得知王沐烟就是自己的亲舅舅,在此之前,她不解为何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只有她和别人不同,但姥爷却回答她是阿烟爷爷生的,阿烟爷爷无所不能,当时年纪小,她还真信过。
不过得知身世后,母亲也未改口对阿烟的称呼,依旧认定自己就是他俩的亲生女儿,她说反正生母跟阿烟爷爷是孪生姊弟。
「沉烟雨...你果然在这里,乔乔说她都找了你一天了,为何不接她电话?」
刚下班白袍都还不及脱下,一在病房里寻到女儿,沉清影便无奈开口,唯独哑着嗓压成气音,没敢惊动床上睡着的老人。
「突然想来看姥爷,手机一直放在包里没注意到。」
沉烟雨跟着压低音量,起身前还不忘替肖乔笙把被褥再兜得更好些,然后才推着亲爹一起走出病房。
把房门带上前,她脚步却又顿了住,站在走廊凝着床上徐缓呼息,安睡着的老人多看了好几秒。
「怎了?都三十多岁了还这么黏你姥爷,都烦他一下午了还不够?我都听护士说了,回头要让你妈晓得大雪天的你又把人给带出去吹风,肯定有你好受。」沉清影嘟嚷。
「我有什么办法?爷说他想堆雪人。」沉清影耸耸肩,蛮不在乎,沉清影闻言亦沉默了下来。
「又想你阿烟爷爷啦...」他叹了口气。
「嗯,还闹着非把雪人带回病房,你不晓得我费了多大工夫,就怕院里的暖气让雪人化了得出大事。」
「把店丢给南乔一个人,自己跑来医院消磨时间,你这叫自作自受。」
她和父亲一边斗嘴一边往电梯走去,中途与一个皮肤白皙的瘦高男孩错身而过,正暗叹对方手长脚长,比例像个模特,回头想多看一眼,走廊上却已不见其踪影,一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才听沉清影嘟嚷着早过了探病时间,楼上病房区怎还有家属逗留。
「你也注意到了吗?感觉还挺帅的。」正暗忖着自己是否见鬼的沉烟雨松了口气。
「嗯,觉得有点眼熟,多看了两眼。」沉清影倒没多思,在女儿往停在自己车旁的摩托走去时拧了拧眉。
「又不回家吃饭?」
「南乔不接我电话,大概生气了,我得回店里负荆请罪去。」她跨上机车,捧着头盔回答。
当晚沉烟雨回到咖啡厅帮忙打烊,才晓得女友找了她一下午,就是为了黑野狼的事,那车因为被她姥爷视之如命,就算挪到店里做古董摆饰,她们也没胆怠慢,每个月定期清洁,出价要买的人也不少。
「之前怎么都修不好的毛病,下午来了个客人,说自己是野狼车迷,想帮忙看看,我觉得至少该问过你,但一直联络不上,就自作主张让他试试了,没想到...」
引擎真轰隆作响,如常运作时,南乔朝握着油门呆愣住的沉烟雨呢喃。
「嘖...哪儿来的高手,你留联络方式没?」
「有,但他说他没有手机。」
「骗人吧?二十二世纪都快到了,还有人没手机?」
「帅哥都这样,就是不太会拒绝搭訕而已,你自己忘了当初刚认识时是怎么敷衍我的吗?」南乔挑挑眉。
「原来是个帅哥哥啊,怪不得你破天荒让人碰咱镇店之宝。」沉烟雨摆摆手,略显吃味地回。
「外表是有点加分没错,但还有更巧的原因。」
「什么事?」
「我问他怎么称呼时,他说他叫阿烟。」
姥爷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了,一大早接到医院电话时,嘴里还叼着牙刷的沉烟雨走出浴室,就见母亲双腿一软,手里还握话筒,直接跪倒在地,直到父亲上前搂住她,才听见亲娘痛哭失声。
一家人赶到医院时,病房已稍微打理过,护士说发现异状时,房里的窗户都不晓得被打开多久了,失了智的老先生大概睡着热了,起床开窗吹风却忘了关上。
北江的冬有多冷不言而喻,憾事也因而发生,她成了最后跟姥爷说过话的人。
「我觉得或许不是意外...而是阿烟爷爷来接姥爷了。」从哭红眼的母亲手里接过姥爷留下的日记本时,沉烟雨凝着窗外呢喃。
王沐雨闻言,泪水更加扑簌簌地落,沉清影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女儿噤声。
「我没乱说...」
她指了指就堆在外头窗沿边的两只雪人,围着红围巾的,是昨日回房怕化了,她说服肖乔笙搁在外头的,另一只或许是肖乔笙半夜起来堆的,眉开眼笑地立在「阿烟雪人」身旁,看着相当快乐。
姥爷的葬礼在几天后举行,按照老人家早立好的遗嘱,火化后葬在阿烟爷爷旁边,清幽僻静的墓园位在半山腰,从山丘上远眺出去就能看见蔚蓝的北海滨。
葬礼结束时,沉烟雨独自抱着肖乔笙的日记,来到坟旁两株合抱的相思木下,树是阿烟爷爷死后,姥爷扛来山上亲手种下的,从此不分晴雨,近乎日日上山陪他的阿烟说上几句话。
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时,沉烟雨脑海莫名回盪起姥爷走前那几天,总听他不时哼着的歌,一边追忆,一边也唱了起来,老先生走后,第一次无声地掉下眼泪,晕染开书页上的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