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42节
猫言鸟语开始交流。“宴席上你不让我吃桌子上的菜,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有问题。”凤洵小鸟愤怒地拍了拍翅膀。
他倒不惧带着谢翾去看那样恶心的画面。
深夜寂静,太守府内却亮着几豆烛火,君州城内资源匮乏,堂堂太守大人晚上也只舍得点几盏灯。
“京城里来的尊贵大人还真是不领情,白瞎我们准备了那么好的东西,按平时,这些吃食哪里轮得到我们呐!”屋瓦下传来许谨与侍从的声音。
谢翾的猫爪不动声色地轻轻拨开屋瓦,在渗出的一点夜色烛火里,她看到桌上摆着几盘方才席上的“美味佳肴”,而君州太守许谨正捧着方才席上的一个大肉肘子大快朵颐。
凤洵轻盈落在谢翾身边,翅膀一扇,一点流光划过谢翾的眼睛,瞬间仿佛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将污浊迷雾洗净。
谢翾的猫类瞳孔在亮光的照射下缓缓变大,这使她看起来有些震惊,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波澜不惊。
谢翾想,这就是人间,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更可怕的人间。
桌上旧贵族曾使用过的青花瓷盘上摆放着向上做出挣扎动作的人类手掌,被君州太守捧在手里啃的是一根人类的大臂,他的侍从在一旁嘬着一个人头,他贪婪地咬下那人头上相对柔嫩的嘴唇,发出血肉的撕扯声。
屋顶上,凤洵展开的翅膀上落下一点隐没的火光,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许谨与侍从的肩膀上,而后,那无名的火窜遍他们的全身,瞬息间便将他们化作飞灰。
“去西城。”凤洵直接将许谨杀了,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但谢翾敏锐的猫眼却能注意到他扬起的翅膀有些颤抖,让他飞得不稳,他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外部的影响,而是因为内心的震撼,他在生气。这样可怕的人间罪果,在几年前本可以阻止,而这一切被放任的原因只是为了太子殿下的荣耀。
君州西城,他们白日所见的牧圈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动物——站立着的动物,那些城里的百姓们白天被关在房屋里,晚上便被集体赶出来在牧圈里放风,这里挤满的人类百姓都是老弱妇孺,而另一侧的农田上则是壮年男子在劳作,这里像一个大型牧场,井然有序——如果被放牧的对象不是人类的话。
谢翾蹲在一处树枝上,凤洵栖息在她的脑袋顶上,两人视线一起往君州城墙方向望了过去,那里守卫着的士兵眼睛仿佛黑夜里的狼,他们密不透风地守护着城墙,不是为了抵御外面的妖兽,而是为了看管这城墙里的人类,加高的城墙,也是要这圈养笼子更加牢固。
此次此刻,在暗夜之下,一只金黄色的硕大眼眸在天尽处睁开,布满黑色鳞片的手攀上城墙,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整个君州城也像它装着菜肴的盘子。
“饿。”巨大的妖兽似乎是咧嘴笑了,朝君州城长大了嘴巴。
第52章 五十二刀
见到妖兽张大嘴巴, 谢翾瞬间拱起了背,栖息在她头顶的凤洵已经飞上半空。
城墙上,有数十位百姓低着头被赶着缓缓往上行,城墙上守着的修炼者将为首的一位直接往妖兽长大的嘴巴里扔去。
夜空上方, 传来一道不可能传进城池里的惨叫声, 那百姓竟然并不瘦弱,他的身材甚至称得上肥硕, 因为他们是这妖兽豢养着的食物, 食材若干瘦一些, 便不美味了。
妖兽沐浴着夜色,正准备享受这月色下的盛宴, 但自夜空上方忽然传来一道火光,巨大的凤凰羽翼展开, 凤洵重新化作人身,他一跃便从半空中将那位百姓护在了怀里, 妖兽被火焰灼烧, 发出怒吼声, 谢翾站在君州城内,竟然听不到城外发出的声响,就连他们打斗时亮起的光影都被城池上方的巨大阵法掩盖了, 真是好一座囚笼。
来到人间之后, 她不断吸收灵气, 虽然还没将自己魂茧境的内府填满,但时至今日她积攒的法力也足够使用, 收回化形法术, 她无声地飞到天际,亦来到了凤洵身后, 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景王爷的修为几何,好不容易将他推到现在的位子上,他可不能现在就死了。
一道森冷鬼气扬起,谢翾跃至月色下,与凤洵一道发起了进攻,此时凤洵一怒之下攻击时显出的凤凰羽翼已经消失,她并未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谢翾不吝于使用自己特殊的力量,对着那妖兽,审判之力瞬间放出,如高山般巨大的妖兽被压得趴在地上,夜空里一道金红色的耀芒闪过,凤洵暴烈到极致的光柱攻击已落了下来,受限于他现在的人类身体,他只能施展出普通的法术,修为上限也无法突破人类百多年寿命之内能达到的最高等级。
这道攻击只能让妖兽痛苦地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却无法完全将它杀死,凤洵正待再攻击,城墙之上已射来了数十道闪烁着光芒的羽箭,守卫在城墙上的修炼者竟然保护着妖兽,朝他发起了攻击。
被他护在怀里的人类已经死死抓住了他抬起准备攻击的手,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他的手臂折断,凤洵一时之间竟被牵制住了攻击的步调。
而此时的谢翾也皱起了眉头,在审判之力穿透过妖兽身体的一瞬间,她没能看到这妖兽的一生,只感觉自己的神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混沌的尽头是熟悉的、光怪陆离的末世奇景,与她在代替谢如扇受系统折磨时经历的惩罚一模一样。
这是,来自那个古怪系统的力量,而她所掌握的可以看尽此界众生的审判之力竟然无法审判这样的存在。
夜色里璀璨的星芒瞬间收回,谢翾再经历那恐怖到极致的惩罚,竟然受了反噬,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凤洵刚将他救下的人类放回城墙上,朝前一飞便将落下的谢翾接住了,被审判之力暂时压制着的妖兽又抬起了头,它仓皇朝荒原尽头逃去,而此时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夹杂着怒火将它的脚步牵住,凤洵抱着谢翾,朝它眯起了眼睛,在他身后缓缓出现一把虚影化作的长剑,谢翾抬眼与凤洵对视一瞬。
“它不是此界生灵。”谢翾的声音淡淡,在看到凤洵有能力应付这一切之后,她选择积蓄灵气,没再出手。
妖兽被凤洵拖住,巨大的、诡异的头颅朝后转了过来,他的身体只有脑袋的十分之一大小,十分诡异,它又咧嘴笑了,一只爪子陷入虚空之中,另一端不知消失在何处。
凤洵回头看去,此时城墙上又一阵箭雨袭了过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炼者还打算对凤洵发起一轮新的进攻,而在君州城的上方,一只大掌威胁似地落了下来,在凤洵杀死妖兽之前,整座君州城也要陷落,被夷为平地,不仅是原本的君州居民,还有驻扎在君州城内的京城来客。
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凤洵的瞳孔骤缩,瞬间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他甚至忘记了护住自己的后背。
凤洵静默地看着那些来自人类的攻击朝他飞了过来,只将谢翾护在了身后,眼见那数百枚羽箭即将落入他的胸膛,谢翾搭在他肩上的纤指抬起。
“渣滓,废物,卑鄙。”她咬着牙,恶毒的咒骂仿佛蕴着淡淡的怒气,鬼气朝外缠绕而出,如镜面般展开,将那些羽箭全部弹了回去。
羽箭簌簌落回,凤洵竟然没有出手阻止,它们有几枚正中城墙上修炼者的胸膛,谢翾推开凤洵,落在城墙上,一脚将匍匐着爬过来想要拖住她脚步的、本该被当做食物的人类踢开,手中已出现那柄手掌长的黑刃。
在凤洵的目光下,她扯起其中一位还没死透的修炼者,审判之力看出他帮妖兽做事,镇压暴动的城中百姓,将人类喂给那样的怪物。
上刀山下火海,剥皮割舌千刀万剐都不够!谢翾当着凤洵的面,手法熟练地将一张人皮割了下来,悬于城墙之上,瞬间那些修炼者惊得丢下了手中的兵刃,跪在地上祈求原谅。
沐浴在布满腥气的血泊里,谢翾仰起头看凤洵,她在想,这个傻子分明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怎么会这样……被悲悯拖住前进的步伐呢。
他很像他,她本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那般好的人了,也只有这样善良到极致的人才会连她这样的恶鬼都想要救吧。
凤洵安静地看着她,终于是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踩在粘腻的血泊上,仿佛一只大鸟落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将谢翾面上沾着的血迹慢慢抹净。
谢翾泄愤似地扭过头去,直接将他的手指咬住了。
“傻子。”她恨恨说道。
“是。”凤洵把她牵了起来。
谢翾冷冷看着城墙上跪着的修炼者,她往前走的时候,腕上的黑刃尚未收起,夜空里,一朵朵血色的花绽开,她毫不留情地收割着这些看似守城、实际上是在看守同族修炼者的生命,凤洵跟在她身后,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倒下,却并没有阻止谢翾,他被妖兽威胁,只是为了保护城中无辜的人类。
“多好的机会,你就这么放走了,它下次再来一定不会这么大意了。”谢翾咬着牙说。
“嗯。”凤洵淡淡应了声。
“你怎么会……这样呢?”谢翾冷冷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讨厌我吗?”他问。
谢翾听到他这句话,猛地转过身来,她歪头死死盯着凤洵,染血的手抬起将他俊美的面庞捧住了。
她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谢翾将满手的血糊在他的脸上。
“你一辈子都没闻过血的味道吧?”
凤洵笑着摇头,他杀人不必见血。
他耐心地将谢翾抹在他脸上的血污擦净,领着谢翾回了君州太守的府邸,太守许谨与贴身侍卫已经被焚作飞灰,宅子的书房里还有很多有关君州的信息没有找出。
凤洵将书架上的几本卷宗取了下来,分给谢翾,他们一人各自看一半,谢翾翻开其中一页,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太守的日记。
“曜日历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五年三月五日,晴,城中无事,君州卫队说在郊外发现妖兽踪迹,他们无法应付逃了回来,真是万幸,此事已经上书朝廷,京城那边一定会很快派人来斩杀妖兽吧,听说城中那位新立的太子殿下勇猛无双,修为更是傲视同辈,还有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是人中豪杰,有他们在,君州会没事的。回府的时候夫人亲自下厨做了我和宇儿喜欢的糖醋鱼,宇儿吃了大半,这小子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是越来越能吃了。”
“……”
“二十五年四月一日,雨,朝廷回信说妖兽不好处理,要等时间筹集人手,有外出劳作的城中百姓被妖兽吃了,只余下衣物,我只能派出君州卫队四处巡逻,保护居民,今日夫人没有下厨,君州这样,她担心坏了,都是我没用,没有训练出更强大的卫队来保护君州。”
“二十五年四月二日,雨,派出的卫队死了三人,他们的铠甲挂在树上,像在示威,夫人说我无能,没能向朝廷搬来救兵。”
“二十五年四月十日,晴,我决定亲自去京城请人来拯救君州,从小与我一道长大的侍从薛海与我一道出发,这一路没碰上妖兽,真是万幸,夫人果然还是在意我的,送我离开的时候哭了,她怕我路上被妖兽抓走吃了,宇儿抓着我的衣角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希望我一路平安。”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晴,到京城了,在城中官驿住下,与京城几位当年一起参加科举的同僚相见,饮了些酒,京城的食物很美味,但我没有心情吃,圣上宣我七日后进宫觐见,因为这七日太子殿下要举行订婚典礼。”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晴,京城张灯结彩,红妆十里,太子殿下与谢家小姐订婚,京城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与君州相去甚远,我想到我萧条的故乡,圣上仁慈,给我也赐了些礼物,是京城里的珍奇玩意儿,回君州后送给夫人。”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雨,进宫面见圣上,说到君州情况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朝中有人在笑,皇上没说,只告诉我等太子殿下订婚结束之后他会出手亲自解决妖兽,我心想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是举世闻名的修炼高手。”
“二十五年五月五日,雨,归家,夫人在城外候着给我送伞,鬓边戴了白花,岳父大人是化气五阶的修炼者,前段日子为了保护君州卫队里的一位年轻人死了。‘圣上怎么说?’她问我,我说等太子殿下订婚结束之后就会领兵过来,我将圣上送的礼物给她,她丢了,订婚的太子妃精心挑给大家的礼物妆奁落在地上,把雨水溅起落在脚上,我其实没太感觉到,一路赶回君州,鞋早破了。”
“二十五年五月七日,雨,朝廷那边没消息,夫人在给我补鞋,城中物资短缺,连我也买不上新鞋了。”
“二十五年五月十日,晴,再次上书朝廷,说明君州死亡人数。”
“二十五年十一月六日,雪,朝廷回信,圣上称我晦气,不让新婚夫妻一道过个新年。”
“二十七年一月一日,晴,朝廷没有回信。”
“二十七年二月一日,晴,城外的妖兽已吃得像小山一样大了,几乎有城墙高,我没让宇儿再上学堂。”
“二十七年三月一日,晴,妖兽趴在城墙上将君州卫队舔走几个,我抄起久久没使用的剑冲上城墙,与他搏命,迟早这个君州城都要被它吃了,妖兽开口了,他说每日给它供奉十人它就放过君州城,它嘻嘻笑着说我们不会亏,因为偌大一个城池,每日诞生的新生儿都比十个多,我拒绝了。”
“二十七年三月六日,阴,妖兽冲进城里,吃了上百人,我拦到它面前,它没动我,还是问我答不答应,我为了保护大家,只能应下,但我不能躲在百姓身后,于是我决定走在前面,回来后夫人知道了这件事,要带上宇儿与我一起去,我也答应了,我们受着君州百姓这么多年的爱戴,总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二十七年三月七日,阴,我带着连我在内的府中十人来到妖兽面前,妻子孩子与家人在我面前被吃光了,妖兽还是没有吃我,它说要留一位君州的领导者安排每日供奉上来的人类,但他很馋,还是咬去了我一只胳膊。”
“二十七年四月五日,晴,妖兽丢给我一坨黑泥巴,让我把手接上,按照它的吩咐,我开始改造君州城,加高城墙,将百姓镇压在西城为他豢养着,我偷偷命人修建了通往外界的密道,安排百姓逃出。”
“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晴,被送走逃出的百姓哭叫着跑回来,说密道的尽头是一张嘴,他哭着打我问我这是不是我与妖兽的又一个计谋,我感受到了绝望。”
“二十七年五月廿一日,阴,我跪在妖兽脚下叫它主人,在它身上我感到强大的力量,它与京城里的皇上没有什么不同,它看起来更可怕只是因为要食人,若京城里的那位圣上与太子殿下想要尝尝人类的味道,一定也会有百姓排着队被送进京城吧,从今日起,它就是我新的主人,我的圣上。”
“二十七年六月廿九日,雨,城中资源匮乏,我有些饿,但城中没有蓄养其他动物,唯一的肉类只有人,我的主人每日都食用人类,人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二十七年七月一日,雨,我偷跑到西城,让薛海给我杀了一个人,我尝了一下他的味道,是久违的肉类味道,在以前或许算不上好吃,但现在它简直是珍馐——美味——”
“二十七年七月二十日,阴,主人……我唯一的主人……今日的食物它不满意,全赐我吃了,感谢主人!。”
“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雨,我信任我的主人,我要忠诚地为主人献上一切,人类果然是至高的美食”
君州太守许谨的日记到后面的笔记逐渐胡乱,组不成完整的句子,在这之后的日记本上已经布满了扭曲的文字,他已经彻底被折磨疯了。
谢翾“啪”地合上书页,她想起妖兽赐给许谨一只手,方才凤洵烧死他时候或许没有把那只手给烧干净。
在狼藉的室内,谢翾与凤洵听到动静,一起扭过头去,他们在许谨与薛海死去的地面上看到了扭曲着挪动的一团黑泥,正朝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挪过来。
第53章 五十三刀
在凤洵有所动作之前, 谢翾已经一脚踩上了这团蠕动的黑泥,在她的身体与黑泥接触的一瞬间,那股能将人意志摧毁的精神污染又窜进了谢翾的思绪。
眉心传来钻心痛楚,谢翾却死死拽着这团黑泥, 没有松开, 她再度进入了以前接受惩罚时候进入的玄妙空间,那里的所有信息被压缩到极致, 一眼就可以看尽千百年, 而有些她想要探寻的真相就藏在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里。
在那样漫长的痛苦中, 谢翾究竟是如何保持自己神智,没有被轮番上演的悲剧摧毁的呢?谢翾不顾这团黑泥对自己神魂的伤害, 展开双臂死死抱紧了它,她今日一定要一窥那混沌画面自己偶然一见的暗夜灵光。
“阿翾!”凤洵一把将她倒下的身体接住了, 他的手抓住那团黑泥的时候没有感应到任何信息,他本想将黑泥从谢翾的怀里扯出来。
但谢翾的手下意识将他拦开了, 在意识混沌间, 她呢喃出生:“不。”
凤洵这才发觉是谢翾自己控制着黑泥不让它远离, 她似乎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也要在其中探寻着什么秘密。
他低眸去看被谢翾抱在怀里的这团极致的黑暗,永远热烈温柔的眼眸变得冰冷,又有些无可奈何。
“他为何还没杀了你。”他对黑泥平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