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生总得有取舍
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晴兰听不清楚。疼吗?应该是吧,在第一棍下来时,那疼……挺惊涛骇浪的,彷佛连五脏六腑都一块疼进去了,只是三、四下?五、六下……是第几下?她已经数到忘记。
反正就是到第几下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大约是老天爷待她特别好,在她身上罩起厚被,让疼痛变得模糊而迟钝。
不疼了,连伤心都觉得遥远,就是感觉累得紧、很想睡,像喝下甜甜的鸩酒后,像经历过吓人的疼痛后,全身轻飘飘的,想飘上云端。
晴兰想,她大概又要死了吧,这次会不会清醒后又回到几年前?
若再回去,新的一轮她要怎么做?远远离开男人的世界,寻一个无人的地方,安静过完一生?无风无浪、无惊无险,无喜也无悲,在春与秋之间,任由感情被岁月风干,被时光磨碎,慢慢散作斋粉,无声无息自指间滑落?
这是个好选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寂寞孤单,却没有感情羁绊,那就不会受伤、不会惆怅……
“通通给我住手!”远远地,白叔方便大声斥喝。
贺洵、黑叙动作更快,他们直接一脚一个,把执杖的侍卫给踢翻。
被踢翻的两人不但不生气,还满脸的喜意,终于啊……可惜白芯姑娘的脚程太慢,要不少奶奶可以少挨几下的。
“爷呢?”贺洵怒问。
见三人赶到,侍卫们齐齐松气,本就不敢用力,又怕屋子里的爷听不到声音,分寸之间拿捏得很辛苦,方才磨磨蹭蹭没动作,又把白芯放出院子里,就是盼着她赶紧去搬救兵。
有谁想要打少奶奶?没人愿意的好吗。
以前跟着爷不是不好,可一个糙男人,哪能事事精细,但自从有少奶奶之后,他们的棉被、衣裳时常有人翻洗,知道他们是负责打架的,衣裳破得快,每个月都有人给缝上新衣,再加几套练武服,他们的衣裳已经很久没有补丁啦。
更别说吃的,以前秦管事主持中馈,虽能管饱却吃得随便,少奶奶进门后,别说顿顿饱、餐餐热,吃食比以前好上不只一个层次,还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无时无刻都摆着点心、水果和茶水,让他们随时取用。
有少奶奶在,日子说有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知道他们是孤家寡人,少奶奶还发话,倘若有喜欢的女子,随时可以报到少奶奶跟前,她愿意为他们的婚事作主,看乔老二的婚事办得多风光,他那婆娘腰是腰、脸蛋是脸蛋,羡煞人呐。
这么好的少奶奶要往哪儿去找?他们盼着她事事顺心呐。
对着贺洵的问句,侍卫们不约而同把手指向少奶奶屋子里。
贺洵眸光转过,冲进屋里。
黑子、白子盯着众人,警告道:“不许再动手。”
侍卫点头如捣蒜,有人小声催促,“白爷黑爷快去求情吧,少奶奶有我们看着。”
这表态表得太明白,白子黑子松口气,这代表方才他们已经手下留情。
他们跑进屋里,只见贺洵像硬脖子公鸡指着贺巽道:“大嫂是个弱女子,大哥下这么重的手,是想打死她,给夏媛希让位吗?”
此话太诛心,贺巽怒目圆瞠。
平常大哥这样的表情,足以吓阻他噤声,但此刻贺洵吃了秤砣铁了心,“请问大嫂做错什么事,大哥非得把她往死里打?”
往死里打?贺巽轻哼,以为他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打得多随便,他们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老大,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如果你不喜欢嫂子,把她让给我吧,我来疼。”白叔方挺胸道,他喜欢晴兰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这话触怒了贺巽,拳头往白叔方身上招呼。
平日白叔方要是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黑叙、贺洵肯定会联手把他的鼻子给揍歪,可今天黑叙、贺洵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一起朝老大发拳。
这是造反吗?贺巽气恼。
“老大,嫂子到底做了什么?”白叔方边打边问。
贺巽不说,他不想坏了晴兰在他们心里的形象。
“大嫂做过那么多对的事,也不见大哥奖赏,怎么一点小错,大哥就下重手?”贺洵抗议。做对无赏、做错往死里打,往后还有谁要为大哥尽心?
一点小错?他们就认定只是小错?是她看起来太无害,还是媛希的性命于他们而言只是小事?
“老大说不出嫂子做错什么吗?”黑叙黝黑的脸庞透出凌厉,他父不爱、母不管,多年来唯一的温暖是晴兰给的,他不为嫂子撑腰怎么行?
贺巽第一次被人逼迫至此,有苦无处发,只能藉由拳头发泄。
他发起狠,黑子、白子、贺洵节节败退,他们把晴兰的屋子打得满室狼籍。
贺巽不歇手,他生气,他比谁都煎熬,如果可以,他不会对她动手,如果可以,他宁可受伤是自己,如果可以……
是的,他变心了,他爱上晴兰了,这是不对的,曾经他承诺对媛希专情,承诺与她一生一世,承诺时,他那么认真而用心,但他却做不到,他对媛希已经充满罪恶,怎么还能坐视晴兰对她下手?
侍卫们听着里头的声音面面相觑,一个眼尖的发现晴兰血流不止,连忙蹲下问:“少奶奶,您还好吗?”
她不好,有一把火在肚子里面烧,那火烧着她腑脏,烧着她的灵魂,烧灼着她的知觉神经。
她想啊,烧吧……全烧得干干净净啊。她不想重来,她想就此死去,死得彻底一点吧,她不要当夏媛希、不想当夏晴兰……
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微弱,她累了……
恐惧在众人脸上成形。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明明控制了力气……
有个乖觉的,往屋里大喊,“少奶奶不行了!”
正打得热烈的四个人,同时歇手。
“不行了?什么意思?”白叔方问。
脑子尚未运转,贺巽已施展轻功往外冲去。
他看见鲜血从她的身下流出,从行刑的凳子上滴落、蜿蜒成河,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毒蛇,吞噬着他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贺巽将她从长凳上抱起,只见她满头大汗、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她要死了?
轰地,他被巨雷砸中,他打死她了……
贺老夫人一语不发,眉心皱出川字。
晴兰怀孕,孩子却被贺巽打掉,这段日子,绝望与矛盾把她折磨得不堪一击,贺巽又亲自送上一根稻草,把她彻底压垮。
贺老夫人无奈地看着两个孩子,好端端的,怎会变成这样?
贺巽已经三天没睡,他双目赤红,胡碴从下巴冒出来,他形容憔悴,握住晴兰的手,煎熬更甚。
他不想伤她,他只想让固执的她明白,他有多认真,认真不要她双手沾血,可是,她就这么恨媛希?他不懂自己这么做,为什么会给晴兰带来那么大的愤怒与偏激?
他真的不懂……重生的他能够预知未来,他一步步走在前面,走得自信笃定,但晴兰是他重生后的意外。
前世的他不曾拥有她,今生的她给了他爱情与牵绊,也给了他未知与期待,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欢喜快乐忧郁都随着她起舞,他要与她齐肩并行,要与她分享秘密,他要看着她狐狸般的狡狯笑脸,要听她说着让人想拍手叫绝的笑话。
他想要她,很多的她、全部的她,可是她恨他了……
“你先进宫吧。”贺老夫人拍拍他的肩膀,刘公公已经在门外催促。
贺巽心知肚明,知道所有的事即将结束,他不能在这时候撂担子。
周勤蓄养军队一事已经传到皇帝跟前,想要永坐龙椅的皇上岂能容许?周勤即将下台,再也威胁不了自己和周鑫。
他是确定周勤无法拿到玉矿收益,才会拿来做为交换条件的。
而皇帝那边,一年前他不再更换丹药,按照皇帝服丹的量,再过个几年,龙体必会一受损,届时周勤一死,再无人能与周鑫相争。
前世的事到此终结,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他必须更谨慎,只是晴兰这个样子……他怎么走得开?
贺老夫人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去吧,别功亏一篑,晴兰不愿意你这样的。”贺老夫人淡声道。
猛地抬头,贺巽望向祖母,她都知道?
贺老夫人道:“我虽老,一双眼睛还没蒙昧到看不清时局,你和晴兰都不是野心勃勃的孩子,何必辛辛苦苦战战兢兢,一个卯足劲的赚银子,一个拚了命的往皇帝跟前凑,图的是什么?”
“我等晴兰醒来再走。”
“怕是你在这里,她更不愿醒了。”这孩子,心倔得很。
祖母这一句,倏地勾起他的心涩,鼻中微酸,眼底发胀,是啊,他在,她更不愿意醒了。
伸手捧上她的脸,额头紧抵在她头上,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她终究是要恨上他了,她再不愿见他,他们的过去被他的板子打得风吹云散……
他黯然垂眉,再也抑不住心中哀恸,粗砺的手指触上她的眉眼,道:“对不起。”
老夫人摇头,“你真是不懂晴兰,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三个字。”
“她要什么?”
“她许你一世专情,想交换的是你的一心一意。”可惜这东西,女人连开口都不敢,只能深藏于心,盼着男人能够理解,偏偏再有能力的男人也无法明白。
“我也愿许她一心一意、一世专情。”这点,他从未怀疑过。
“那夏媛希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罪恶、我的承诺。”
贺老夫人摇头,他还是不懂啊,今天夏媛希能利用他的罪恶谋得一线生机,明天就能利用他的罪恶,将晴兰除去。
瞧,她大张旗鼓,面对面动手了吗?并没有,但晴兰已经差点丢了命,日后……贺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快去吧,把该做的事做完,再将全副心思用在晴兰身上。”
他无助地跪在贺老夫人跟前,哑声道:“祖母帮我。”
不帮他,能怎样?她比谁都不愿意失去这个孙媳妇。
“我明白,去吧。”温和的目光落在贺巽脸上,她轻拍他的肩膀。
贺巽走出房间,黑子、白子和贺洵立刻上前,“嫂子她……”
“没事可做了吗?”心情乱糟糟的贺巽斥道。
崇拜大哥的贺洵一反常态的回嘴,“没有比大嫂更重要的事。”
贺巽逐一望去,所以……一个个都打算和他对立了?
“老大,让夏媛希进门吗?没有别的变通法子?”白叔方问。
“你说什么?夏媛希要进什么门?”贺巽浓眉拉成直线。
“不是吗?老大救她,不是要纳她为妾?”
白叔方说完,黑叙立刻接话,“她有这么好,值得老大亲手毁了嫂子?”
“我没有要纳妾,你们在胡扯什么?”贺巽道。
没有?胡扯?白子黑子和贺洵面面相觑,不会吧?老大没这分心思?
事情尚未厘清,秦管事又上前来请,“爷,刘公公说皇上那里催得紧。”
没有时间让他们子卯寅丑说分明,贺巽恨恨瞪了几人一眼,转身离去。
白叔方松口气道:“怎么办,我们好像弄错了。”
“要不,进去跟嫂子解释清楚?”
“嫂子还没醒呢,怎么解释?”就怕嫂子还没醒,老大回来,他们会先被打个半死。
贺洵脑子清楚,道:“反正大哥已经知道症结所在,等大嫂醒来,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到时……”
白叔方一拍手,“到时就没事了。”
“对,他们没事,但我们就会有事了……”黑叙的脸变成黑苦瓜。
“要不,出去避避?”贺洵问。
白子点头、黑子点头,然后三人往自己房里窜,不久三匹马同时离开贺府。
晴兰的伤不重,不至于昏迷这样久,她是不想醒、不想面对贺巽。
“孩子,何苦为难自己?”贺老夫人轻抚晴兰手背,“同样的事我也经历过,起初觉得痛彻心扉,好像连气都喘不过来,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就会慢慢看淡。世界这么大,有趣的事这么多,何苦把人生交给一个男人?
“祖母没有你的能耐,只能把心思交给佛祖,可你不同啊,你有生意,有忠心耿耿的属下,你的心有那么多东西可以装,就算不装男人也不会空虚。
“祖母自私,希望你能待在身边,可叹我没能力劝阻阿巽,只能转过头来劝你,因为祖母老了,肉只能挑软的啃,所以听听祖母的劝好吗?在男人身上放一半的心,把剩下的一半拿来善待自己,熬过前面那段,后面就会变得容易,祖母是过来人,很清楚无论如何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眼泪悄悄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其实晴兰听得见,她知道自己失去孩子了,知道贺巽有满腹抱歉,也知道再多的歉意,他们都无法回到从前,板子已然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曾经,她也像祖母说的那样,抛弃爱情,搭伙过日子,她维持女人该有的温良恭俭,像天底下女人那般,熬着熬着就忘记痛了,但这几棍让她知道自己有多自不量力。
夏媛希尚未进门,自己就已经失去孩子,等她进了门,自己不心机用罄、手段百出,哪能安然存活?
她已经苦过两个生世,不愿再这样过日子……所以她不玩了,她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看见她的眼泪,贺老夫人和林嬷嬷互望一眼,脸上浮起希冀。
“好孩子,你能听见的对吗?那你一定知道阿巽有多后悔、多抱歉,祖母不想帮阿巽说话,但这件事你必须知道,否则对你、对阿巽都不公平。
“阿巽的亲生母亲姓项,是个姨娘,那时阿巽的嫡母膝下无子,而阿巽父亲宠爱曹姨娘,在项姨娘生下阿巽之后,曹姨娘和正室才陆续生下儿子,由此你可以想像,从小到大他活在多少阴谋算计底下。
“你能想像一个年稚的孩子要躲过那些算计有多困难吗?阿巽逃过了,但项姨娘却没他的好运,她死掉还差点一尸两命,若非我插手,连阿洵都活不下来,因此阿巽痛恨后院阴私,痛恨女人对女人用手段。
“他什么都可以忍,独独不能忍受这种事,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夏媛希进府,可你真是做错了,你可以向阿巽发脾气,可以向他表达立场,独独不该买通外人来伤害夏媛希,这会让他联想到项姨娘……”
晴兰不愿意醒,但她怎能忍受辛苦一辈子,还要带着污名死去?眼皮微颤,她用尽力气方才撑开眼皮。
当贺老夫人与她的目光对上时,贺老夫人勾起唇角,赢了!这孩子心气高,岂能允许旁人作她身上泼脏水,为澄清自己,她必定会逼迫自己清醒。
“祖母,我没有。”她虚弱道。
“我信。”
笃定的两个字,让晴兰红了眼眶,老夫人相信她性格磊落,可并肩作战的贺巽却不相信她有多高傲,高傲到不愿不屑对夏媛希动手。
“老婆子不发威,一个个都把我当成病猫。等着,今儿个祖母替你主持公道。把丹云押进来!”她无法给晴兰公平,至少能给她公道。
贺老夫人将她的散发顺到耳后,语重心长道:“你只会做生意,却不懂对付后院女子,今儿个祖母手把手教会你这门功夫。”
丹云被押上来,身上血迹斑斑,凹陷的双目中,净是绝望与茫然。
“说吧,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如果不想亲人因为你的谎言死绝的话。”
贺老夫人的话,让丹云猛然抬头,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奴婢……”
“别告诉我你没说谎,我一句都不信。”
晴兰待下人宽厚,能让丹云背叛的理由绝不会是钱,既然不是钱,那就是命了。
事发同时,她派嬷嬷上侯府,套问出留在侯府或夏媛希的陪嫁当中有没有丹云的亲人,这一问,事情便理淸大半。
丹云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贺老夫人嗤笑一声,“莫非你以为夏媛希是个心慈手软的?”
“老夫人是说……”丹云出现颤音。
“没错,你的母亲早在夏媛希用来恐吓你之前就死了,而你的弟弟已经被我接进贺府,但凡你敢说半句假话,晴兰人慈,可我是个心硬的,该打杀的,一个都不会饶过,奉劝你不要拿亲弟的性命开玩笑。”
怎么会……死了?丹云瘫坐在地上,不相信自己听见的,“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她可是夏媛希身边顶事的嬷嬷。”贺老夫人轻哂,“夏媛希毒害侧妃罪证确凿,你娘被推出去顶罪,五十大板断送性命。”
贺老夫人的话像往她喉咙口浇进一盆辣椒水,烫熟了她的心肝肠胃,痛得她无法喘气。
娘死了她怎独活?娘是她的支柱,是她一生最重要的人啊……
娘说:就算咱们是奴不是主,也得凭着本事力争上游,把这辈子给过好。
她那么努力地照着母亲的话做着,娘跟错了主子,可她没啊,她的主子很好,愿意护她顾她,可最终……她为了娘出卖主子。
茫然的双目中染上痛苦,望向脸色惨白的主子,挨打时连一声都不吭的丹云哭了,眼泪滴答流下,她对晴兰磕头,一下一下、再一下……直到额头肿了,也不肯停止。
贺老夫人冷笑道:“知道做错了?那就把真相一五一十说清楚。”
丹云道:“所有的事都是媛希小姐一手策划,她不想为妾就必须先将少奶奶除去。她说只要我指控主子,就让我娘和弟弟活命,她会把卖身契还给他们……我死了没关系啊,只要娘和弟弟能够好好活着就好,我愿意被爷打死,没关系……”
丹云喃喃地重复着没关系,贺老夫人想问出更多证据却是不可能了,丹云没参与整件事,她只是被迫到贺巽跟前作伪证。
这样子,就算把丹云推出去,贺巽也只会认定是贺老夫人胁迫丹云反供。
晴兰理解丹云,她对人生怀有强烈的期待与野心,正是知道丹云和自己是同一款人,她才会教丹云认字记帐,给她出头天的机会。
直到这件事发生之前,丹云不曾辜负过她的期盼。
晴兰本想还她卖身契,许她自由身,她很想知道像丹云这样的女子,可以在这个世道里闯出什么名堂,没想人算不如天算。
“白芯,把丹云的卖身契还给她,再取上五十两。”
丹云倏地抬头望向晴兰,她捂住嘴巴用力摇头,压抑细碎的呜咽声,怎么可以?她做出天理难容的事,少奶奶却……
“祖母,把丹云的弟弟放了吧,让他们姊弟俩在外头好好生活。”
“这种刁奴怎么能放?”林嬷嬷不同意。
“一个能为亲人牺牲性命的人,不算坏。”
“这么做府里还有规矩?往后人人都学她怎么得了?”贺老夫人也不同意。
“喑地送出去,别教旁人知道就行。”晴兰轻道。
“别以为待人宽厚,他们就会还你心。”
“若他们愿意还,我便收,他们不乐意给,我就放手。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天空,我当不了他们的天,就放手让他们在想要的地界里遨游。”
待下人这样,待男人,她也一样。
贺巽愿意予她温柔,她便收下,还他一世情义。
他不乐意把真心交付,她便放手,让他选择想要的天空。
既然他的幸福只能在夏媛希身上求得,她何必当颗令人厌恶的撞路石?
“好吧,就顺了你的意。”贺老夫人目光示意,林嬷嬷将人领下去。她犹豫片刻,又道:“或许阿巽他给不了你全心全意,但他能许你一世平安顺利。”
“我明白。”她很清楚的,他是个好男人,是多数女子的梦想,放弃他,相当可惜,但是她……必须。
“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祖母,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误解或委屈,而是一条生命,看见他,我会想起无辜的孩子,我没办法不怨他,没办法不妒恨夏媛希,但我不想下辈子在埋怨妒恨中度过。”
她其实很哀伤的,不管前世或今生,不管她花多少力气,最终都得在爱情面前低头,一顿板子让她彻底看开了,或许爱情与她无缘,或许重来一遭,便是要她认清这个事实。
“别固执,也许……”
“对不起。”晴兰笑着阻下祖母的话,脸上笑容很淡,但里头的伤心很浓,经验已经教她,男人在爱情里有多盲目。
就样吧,固执一点,不再妄想,不要一伤再伤……
握起贺老夫人的手,贴在颊边汲取稀薄的温暖,她舍不得的是祖母,是她的哥儿们,不过人生总得有取舍。
“你打算一直同贺巽僵着?”四空大师趁夜而来。
“我没打算。”
“为什么不把丹云送到他跟前?我就不信他蠢到这等程度。”
“那么精明的男人,怎么会不怀疑?或许他早就调查清楚了。但即便清楚,他仍坚持对夏媛希宽容,这代表什么?代表情人眼里出西施,夏媛希纵使有千般坏处,在他眼底始终完美,代表千帆过尽终不是,伊人唯在那灯火阑珊处。”
“去!什么狗屁完美。”四空大师嗤地一声,贺巽就是个瞎子。
“若不是因着这点狗屁完美,天下女子千百万,大师怎会视而不见,又怎会遁入空门也要成就自己一片钟情?”
“我的事能让你拿来说嘴?”
晴兰失笑,“姑姑能遇见你,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
“狗屁完美,狗屁幸运,通通都是狗屁!人要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快乐才算数。”
他不求的啊,不求雨茹在自己身边,不求长相厮守,只求她活着,让他可以想像她的生活与快乐。
可她死了,连想像都成为奢求,这算什么幸运?分明就是不幸。
“如果我是姑姑,我会很开心,因为不管离开多久,总有个人在心底悄悄地惦记自己。”
他望向晴兰。夏媛希不像雨茹,晴兰却像极了,她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总让他想起那年的月明湖畔、那年的梅花树下、那年的回眸一笑……
打从见到晴兰的第一眼起,他就盼着她快乐,彷佛她脸上的笑意深刻一分,雨节就会在天上喜乐一分。
他帮助贺巽,不为成就大业,不是因为喜见英才,而是想教晴兰顺心遂意,他想把给不起雨茹的快乐送到她手上。
可世事不如人意,还以为是渐入佳境,没想到竟是断崖横阻,可恶的贺巽,他恨不得把他的头给扭下来当球踢。
“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决定好了。”
“我能帮的,尽量开口。”
“我会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贺府闯出一片天,就能在外头走出一条锦绣大道,她不密怕一个人的未来,她只怕爱情割舍不断……她撒娇道:“大师,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靠?”
叹息,揽过晴兰,他始终认定,她是雨茹送给自己的礼物,他拿她当女儿,真正的女儿。
周勤蓄养军队一事在朝堂上掀起风暴。
谋害兄弟、暗杀朝臣、私吞赈粮……证据一项一项曝光。
因皇帝离不了贺巽,贺巽忙得足不点地,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他步步进逼,逼得周勤狗急跳墙,决定弑君夺位!
隐卫暗中窥伺,周勤一有动作,贺巽立刻收到消息。
云将军受命带领宫卫守在御书房外,贺巽提刀贴身站在皇帝身前,眼见周勤人多势众,宫卫即将抵挡不住时,周鑫如天神般出现了,他带领京畿大营的军队前来救驾,一阵血洗,周勤与其人马尽成亡灵。
周鑫救下皇帝,皇帝令他入主东宫,而从头到尾都站在皇帝身边的贺巽被任命为首辅,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
前世仇恨已报,今生……该偿还的恩情,他必定偿清。
夏媛希坐在贺巽面前,分明清晰的脸庞,却在他心底逐渐模糊。
她不记得小时候、不记得前世,但是他记得。
前世她生意做得很好,两人经常对垒,她需要钱帮周勤,而他也需要很多钱帮助周鑫,两人在商场上经常对立。
对于朝政,她不够敏锐,但经商本事,他远远不及她。
幕僚要求他杀夏媛希,她一死,周勤便丢掉钱袋子,没钱寸步难行,更甭想走上通天大路,但贺巽强力反对,他说男人的战争不该牵涉到女人。
在周鑫被杀,己方人士四处逃窜时,有人怨他心慈手软,有人认为周尽事败,是因为夏媛希不死。
可……他怎么能让她死?他守不了约定,至少要护她一生一世。
前世做不到的事,此生他终于能办到,周勤已死,而她仍平安地活着,他有足够能力护她,只是……
眼泪默默沿着脸颊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底勾勒出一道阴影,夏媛希在啜泣,口中重复着被贺巽救下后的自白——
“都怨我,我真没想到母亲会……我发誓,我从没想要和晴兰相争,当年知道父亲有个女儿养在外头,我同情她,央求家中长辈将她接回府里。
“只是为着父亲的名誉,也因母亲严正反对,家里始终漠视晴兰的存在,直到王嬷嬷过世,直到父亲应下二皇子求亲,却又不想舍弃与贺大哥联姻,这才将晴兰接回。李代桃僵是长辈的决定,不是她的选择,我真的很担心她过得不好。
“第一次见晴兰,她是那样的美丽,她像朵空谷幽兰,让人心生好感,我想亲近她,可她总误会王嬷嬷是我所害,我百口莫辩。动手的是我母亲啊,生为女儿不能为母亲分忧已是过错,我怎能为着自己把脏水往母亲身上泼?
“我认了,我理解晴兰的怨恨。她拒绝我对她好,我只能恳求四哥哥多疼她几分,我盼着时间够久,她能够明白我对她的善意,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望着泪眼婆娑的夏媛希,贺巽无奈,晴兰对她偏见已深,她不会相信的。
他无法化解晴兰心里的结,无法让她理解媛希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女人的战争不输朝党争,他能以威势逼得大臣们低头,却无法逼得晴兰妥协,更别说如今他还害她流掉了孩子。
“别哭了,晴兰本性纯良,早晚会明白你的用心。”
“我本不该活着,若非贺大哥援手”她掩面而泣。
应该安慰她的,只是悬在半空中的手迟迟无法落下。
前世他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在与她竞争斗法时,在细听隐卫描述她的所作所为时,他欣赏她、佩服她,他强烈地想要拥有她。
可是今生,对不起,他无法……他的心已教晴兰占据。
眼角余光瞄见在半空中停顿的掌心,夏媛希不知道哪里出错,但她急了,贺巽是唯一能令自己翻身的男人,她必定将他牢牢抓紧。
脚下一个踉跄,夏媛跌进他怀里,贺巽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他直觉将她推出怀里,那里是晴兰专用的地方。
夏媛希错愕,是她弄错吗?若贺巽不是喜欢她,何必冒风险将自己救下?但是喜欢……
怎会是种表现?
难道是夏晴兰给了他强大压力,逼得他不得不违背心意?
该死的夏晴兰,既然老天让她活着,她便不教夏晴兰平安!
从黄昏到黑夜,晴兰一动不动静静坐着,她不觉得无聊,因为有太多的事在心底重复地、一遍遍回想,想过一回,疼痛一阵。
她曾试着压抑,试着挖洞把过往深埋,后来却发现物极必反,疼痛越是压抑越是蹦跶。
最后她决定任由它们翻腾,也许折腾过无数回之后,心就会磨出茧子,变硬、变厚,变得连疼痛都迟钝,渐渐地她将对心痛无感,对感情无慾,对过去的一切……无视。
夜深,星子绽放光华,各院子的灯一盏盏燃起,府里走动的下人稀少了,提起笔,晴兰写下一纸休书。
她把头仰得高高,唇咬得紧紧,牙印在唇间留下深深的痕迹,她尝到一丝血腥味,但是她不痛苦、不流泪,因为今夜,她将要离去。
晴兰什么都没打算带走,连心都丢了,那一点金银算什么?何况只要两手还在,她就能另起炉灶、重振声势,只要硬起脖子,世界就得在她眼前匍匐。
门开,看见四空大师那刻,她笑了。
“没事?都这个样子了,还叫没事?”房玉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
从晴兰进了衣楼,房玉的嘴巴就没停过,她又气又恨,恨不得拿把刀去乐知巷,把夏媛希剁成肉酱。
“真没事啊。”比起前世,自己能全身而退已属幸运。
“谁规定夏媛希进门,你就得把位子给腾出来?”房玉气死贺巽、气死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更气死晴兰的退让。
在商场上混迹多年,晴兰怎会不知道天底下的事都得争,但凡有一分退让心思,就会与之绝缘?
如果晴兰别那么喜欢贺巽也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情郎,偏偏晴兰死心眼,人家欺她虐她,她还是爱他喜他、心悦他。
卢予橙一双拳头握得咯咯响,他从来都不赞成晴兰嫁给贺巽,那个男人太冷酷、太精明、城府太深,和他交手、晴兰只有吃亏的分,连皇帝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不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人家有手段,你就没有吗?你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不过就是个小妾,能成什么事儿?”房玉怒其不争地道。
“妻妾高低不在名分,在于男人的心,他心里只有夏媛希,我争不赢的。”
“还没抢就认输了?你的骄傲呢?你的自信呢?全被吞进狗肚子里去啦,不管,等你身体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我来当你的贴身丫头,替你出谋筹划,我非要让贺巽看明白,夏媛希是什么样的女人……”房玉叨叨说个不停。
晴兰争不赢,只能苦笑,“玉姊姊,我饿坏了,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知道饿了?怎么不在贺家吃饱再出门?那里的一针一线全是你挣的。”
晴兰失笑,“好,下次离家出走,定吃一顿管三顿饱,方才能出门。”
“贫嘴,有这分心思……”
“玉儿快去吧,吃完饭让晴晴早点休息。”卢予橙打断她的念叨。
她看一眼丈夫,闷声道:“知道了。”
去年房玉和卢予橙成亲了,她冲动、他沉稳,她什么事都想跑在前头,但他手里拉着线头,总能阻止她的冲动,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房玉一面往外走,一面还念着,“我得给晴晴做点好吃的,天可怜见,才几天功夫就瘦成这副模样,可不能再折腾下去。”
晴兰失笑,“我让玉姊姊担心了。”
卢予橙叹道:“你让所有人都担心。”
“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老是这样,不管遇到再大的事都是这句话、这副表情,她知不知道,佯装的坚强,多教人心疼。
“我知道。”
“这样的身分,足以当你的亲哥哥了,对不?”
“早在橙哥哥没考上举人、还不是皇商时,我就当你是亲哥哥了。”
“那么安心住下来吧,哥哥养得起你。”
“好。”
“那么再听哥哥一句,不要当傻子,不要为不值得的男人伤心。”
唉,她也想啊,“我超聪明的,但是再聪明的人可以控制外物却无法控制心,我不对橙哥哥说谎,我无法不为贺巽伤心,但我答应,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笨蛋。”他朝她额头一戳。
“我笨,还不是橙哥哥没教好。”
“行了,明天开始上课,不把你教聪明点,哥哥放不下心啊。”
晴兰笑开,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真好啊……没有爱情她还有亲情,有人疼着宠着,有人……爱着。
白芯哭肿一双眼睛,小姐怎能把她留下,她要走,至少得把她给带上啊。
贺巽的眼睛也是红的,不肿,但布满血丝与……愤怒。休书被他烧掉了,他不认的事,就算有千百张黑纸白字,都别想教他认下。
他站在桌边,满屋子都是晴兰的气息,桌上是她最喜欢的官窑杯壶,她喜素净,纯白的杯壶上头,半点颜色皆无,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舒服。
丈夫身居高位,多少想攀关系的送来数不清的古董字画,哪样不值万金千银?但全教她锁进库房里了,她对金雕玉砌、富丽堂皇不感兴趣。
和乐知巷宅子截然不同,那里是秦管事亲手布置的,全是按照媛希的要求,两姊妹性子天差地别,难怪无法水乳交融。
贺巽忙疯了,周勤的事情终于解决,他急着回府,好把这件事告诉晴兰,他知道晴兰的心结所在,也知道她再讲理不过,只要把事情说清楚,那么他们之间就会像张时庸、像仰春阁事件那样,事过境迁。
没想到夏媛希等在宫外,他只不过在乐知巷耽搁一会儿,谁知回府,等着他的竟是一纸休书。
他生气、压抑,但他没有暴怒,因为他很清楚症结在哪里,不是晴兰的错,错在那三个搞失踪的死小子。
叹气,贺巽看一眼窗外,吴痕尚未回来,吴痕是派在晴兰身边保护的隐卫。
贺巽为自己倒一杯水,茶水已经冷却,入口微涩。
四年前他择定这里作为喜房,他忙,也不懂得打理后院,便全权交付给秦管事,只下令:“怎么奢华怎么弄。”他想把最好的,全送到媛希手上。
没想到这屋子迎来的是晴兰。
她一点一滴把这院子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也一点一滴改变住在宅子里的人,没有人喜欢改变,但大家都乐意被她改变。
晴兰的床被没有繁复的绣图,她的墙壁没有字画,她的柜子除了书册,没有摆饰,而她的妆台……除了几个瓶瓶罐罐,连首饰头面也不多。
为了方便,她经常穿男装在外头行走,多少贵妇邀宴她能推便推了,她说:“我才不当俎上肉呢,人人见了我都想咬一口,好像我有多香似的。”
她说得轻松,贺巽却明了,他虽宁为孤臣,可朝中谁不想拉拢他?但人脉复杂,皇上看他的眼神便会不同。
她只想当他的助力,不想扯他后腿,未避免着他人之道,贺少奶奶索性“身体病弱”,深居简出。
她全心为他助力,却不沾名、不占利,他与她的关系,让府里上下不少人看不下去,明里喑里表示,有这样的妻子,他该懂得感激。
他何尝不感激?只是深植心底的那分坚持,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她入了他的心,等他回过头方才发现,她已经是他舍不下的那个人,心早已蠢蠢欲动,只是自己不敢承认。
他们成为真正的夫妻,他再不否认自己的感情,彷佛哪里捅破了个口,所有的喜悦迅速从那个口冲出去。
然而在“无法控制”背后冲击的,是他对媛希的罪恶感。
贺巽无意识地打开她的妆奁,迎春、迎夏、迎秋、迎冬楼的生意好到惊人,但她妆奁里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辛勤恳勉,她图的是什么?他的心吧!晴兰肯定是失望透顶了才会走得毅然决然。
几柄形式简单的簪子、几个玉环,都素净得不像是年轻女子配戴。
他一个个往外挑、细细看,发现里头有个暗格,轻轻拉开,里面放着一个小木盒。
取出、打开,一串雕刻粗陋的木珠映入眼中,他的心……暂停两拍。
这东西怎么会在晴兰手上?
微颤的手拿起木珠,上头的七字箴言还在,木珠底下压着一张纸,里头只有一句话,一句在他心底深深镌刻的话。
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暄必不负夏媛希。
媛希不记得的话、不记得的物件,怎会落在晴兰手上?
心被重力冲击,胸口起伏不定,他扶着桌面缓缓坐下。
倏地许多往事浮上心头,许多他忽略的事形成问号。
她搜罗许多药材、存不少米粮,地动一起,立刻找上自己,莫非她知道将会发生地动与瘟疫?
粮价贱,她让他大量囤粮,莫非她知道将会有蝗灾发生?
他下江南查盐税,她耗资千金给他找来一套金丝甲,因为她知道前世的自己,曾在江南遭到刺杀?
前世的夏媛希善于营商,今生的夏媛希鄙视商人,前世的夏媛希为周勤所用,今生的夏媛希对周勤无助益,前世的夏媛希与母亲情分深重,今生的夏媛希把杀死王嬷嬷的罪过推到母亲身上……
晴兰还对周鑫说,她对他不过是偿还……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夏媛希在夏晴兰身上重生?
心鼓噪得厉害,贺巽迫切需要一个答案,抓起木珠,他在屋里来回跺步。
门开,吴痕像风似的刮进来,“主子,属下回来了。”
“少奶奶呢?”
“她在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