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中之忧
屈贵人当然知道王琅今晚可能会过来吃饭,她准备了一桌的菜——老实说,虽然我苏世暖吃遍了京城名馆,但屈贵人这里有些菜色,我还真没有见过。——当然,我没有像一般被婆婆嫌弃的苦瓤子小媳妇一样,婆婆不叫我起来,我就一直在屋外跪着。一看王琅他们进了屋子,我就迅速地跟在他们身后也直闯进去。乘屈贵人和王琅说私话,我已经在桌边落座,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屈贵人做的清炒葫芦丝。
一入口我就觉得贵人手艺不错,至少比御膳房的那一班厨子手底下的温吞饭要强很多,这清炒葫芦丝火候恰到好处,不嫩不老,一入口酸里带脆,相当杀饭。正因为是家常菜,所以也特别地开胃……
一眼闪到屋角的小桶里盛了满满一桶饭,我就咬着筷子闪到了桶边上,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才吃两口,屈贵人一边揩着眼角,一边和王琅从里屋出来。
“娘没事,娘什么都不缺!”她就好像根本都没看到我一样,理直气壮地将那个娘字,咬得很重。“你以后不用过来,娘好得很。真的,只要你好,娘还有什么不好!”
王琅看了我一眼,他依然端着那张平静中略带冷漠的面具。“屋内的陈设也实在是令人看不过眼……阿昌几次来看您,回头竟没有只言片语。回头我自然会罚她。”
我忽然间想起来,似乎对着皇上,王琅也总是这样一副表情。能让他面具碎裂的人,也实在并不多。
对着万穗就更不要说了,他还要更客气……我以前到底是怎么钻的牛角尖,怎么会深信王琅对万穗有特别的情愫?他就是对阿昌深情万千,都未必会搭理万穗……
“真没事!”屈贵人极力分辨,“娘就是这样上不得台面,这值钱的东西多了,我睡得也不安心!”
她瞥了我一眼,拿起筷子就敲我的手,“夫主没上桌,你倒是吃得开心!”
屈贵人出手如电,我居然没有躲过,当下就被敲得指骨发麻,手里的瓷调羹落到桌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嘤!讨厌,这恶婆婆!
我眼眶蓄泪,不服气地道,“谁知道你们说话要说到什么时候,我饿了就先吃一口嘛……”
“还说,你还说!”屈贵人又要敲我,王琅连忙坐到我身边,挡住了屈贵人的无敌筷子。
“娘!”他加重了语调。
屈贵人一扁嘴,“我说她几句又怎么啦?也就是你,把她宠成这样无法无天的。要是在你外公家,哪个媳妇敢和婆婆顶嘴?婆婆不动筷子,媳妇敢先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也坐了下来,还不忘凶巴巴地瞪我,又补了一句,“都不用婆婆开口,这当夫君的一巴掌就呼扇过去了!”
看来对今晚的这一餐饭,屈贵人还真是没有一点感激之情,直接就当作理所当然。我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我本人的大度,她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我苏世暖也不是吓大的!
我也恼火起来,索性皱着眉把手伸给王琅,呢声道,“六哥,疼……”
基本上,我只有在很心虚,或者很虚伪的时候才会叫王琅六哥。
王琅眼底闪过了一点笑意,他看了看屈贵人,又看了看我,就伸过手来揉了揉我的指节,低声道,“一会儿就不疼了。”
虽然语调还是冷冷淡淡的,但以他的为人,肯这样对我,已经是很肉紧了。
屈贵人立刻目瞪口呆,大有愤愤之色,我得意地对她扮了个鬼脸,还要再说什么。王琅已经不轻不重地举筷道,“吃饭,吃饭。”
考虑到一年来他也难得和屈贵人私底下吃几顿饭,我也就忍了这口气,主动为屈贵人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这可是您自己做的好菜,您多吃几口。”
王琅似乎没有忍住,呛了一口饭,他握着嘴咳嗽了好几声,眉宇间刷地一下,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屈贵人就啪地一声闭上嘴,又给王琅夹了几筷子好菜。“多吃点,多吃点。御膳房的饭那么寡淡,也难为你们都吃得下去!”
我本来以为这顿饭会吃得更杀机四伏一点的,不过有王琅在,我和屈贵人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和气,虽然屈贵人还是持续不断地明示我是个忤逆的媳妇,但看在王琅今晚难得多吃了一碗饭的份上,我还是没有和屈贵人计较。
吃过饭,屈贵人泡了一壶满天星上来——我真是纳闷了!在宫里她是怎么找到这么贱的茶的?这玩意俗称高沫,几个大子儿一包,就是宫里最穷的小太监都不会喝这样的茶!
不过,看王琅喝完了整整一杯,我也忍不住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又很快呸掉了一嘴的茶末。
“这茶不是这样喝的。”王琅不禁莞尔,他压低了声音教我,“拿盖碗压一压水,把茶末儿压下去,抿上一口……”
见我不信任地看着他,他又保证,“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嘛。”
我压了几次,都没有压下茶末儿,王琅索性拿起自己的茶碗,喂我喝了一口。
虽然没有抬头看屈贵人,但我也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神简直已经要在我的后脑勺上烧出了一个洞来。
我就满心得意地弯起眼睛,又捧着茶碗去撇茶叶沫儿。
王琅就低声问屈贵人,“冬天取暖费事儿么?按您的品级,每日里三十斤银霜炭是要有的,管事的太监不曾亏待您吧?”
屈贵人当然满口‘没事儿,都好着呢,到了冬天我还嫌热得慌’。
‘没有,大家对我都很尊重!皇贵妃?她不来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她’!
屋外已经吹起了秋风,紫禁城没有高大的树木,这风吹起来也就格外的大,呼呼的风声有时将窗子吹得梆梆作响,越发显出了未央宫里这一盏油灯的宁静。我闭上眼,听着这一对关系微妙尴尬的母子对话,心中居然难得地泛起了一股暖意。
自从哥哥去了东北,已经有很久很久,我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了。
过了一会,王琅站起身来,告退去了净房。
从他的衣角卷过屋门开始,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变,我放下茶碗抬起眼,正好迎上屈贵人利箭一样的眼色。
“别以为你把小六子带来和我吃一顿饭,我就会对你怎么好怎么好。”屈贵人唾了一口,“小狐狸精,把王琅哄得一心向着你!我告诉你,今年年末你要是还没有消息,我就……”
要是从前,说到子嗣我还真有几分心虚,但是现在对屈贵人,我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孝悌的心思。
我也压低了声音吓唬屈贵人,“您说,您尽管说,最近王琅忙得厉害,我还没告诉他蓬莱阁的事。您就等着吧,要是他知道您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去送死,一句话都不多说……”
这个威胁,对屈贵人来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她可以否认王琅和我姑姑之间的情分,但却决不能否认,她儿子还是很宠我的。
屈贵人精致的面孔一下就扭曲起来,她咬牙切齿地说,“你——”
我哼了一声,想着万穗的话,又模仿着她那种高高在上惹人厌烦,却又一言九鼎的气势,低声道,“我告诉你!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可你毕竟是王琅的亲娘,我又是王琅的媳妇,咱俩往后还有日子处呢!屈贵人,我能把小六子带来和你吃一顿饭,就是看在这一点上!你也得收敛点你的市井泼妇态度——还是那句话,咱俩以后可还有日子处呢!”
屈贵人不做声了,她瞟了我一眼,似乎在试探着我的态度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安之若素,由得她去看。
万穗实在是我的前辈,她说的每一句话,简直都是金玉良言。
我相信我因为自己的误会,莫名其妙就三年不理会她,万穗自己肯定是感到很不舒服的。她也不是没有傲气的人,依着她自己,她未必就不想和我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下去。但谁叫我是太子妃,她是藩王妃?我们以后还有日子处呢,所以她是再不情愿,也要和我搞好关系。
而我与屈贵人之间虽然相看两相厌,但瞅在王琅的面子上,也总要维持住表面的和气。我可以满足她的一点要求,带王琅来和她一起吃饭,但我也决不会天真到以为这一顿饭能够感动屈贵人。蓬莱阁的事,就是我的一个把柄。
屈贵人之所以难缠,无非是因为她无欲无求,现在她有了欲求——想要王琅好,又有了把柄落在我手上,恐怕从此,也只能任我揉捏。
我就对屈贵人露出了亲切的,和蔼的笑容,将我的高高在上,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掩嘴笑着说,“贵人您说,我讲的对不对呀?”
屈贵人又沉默了一会,玉容阴晴不定,然后她也得意地哼了一声,仰起头来模仿着我的样子,掩着嘴笑着说,“苏世暖,你别忘了,这亲娘是换不了人的,小六子就是记到王母娘娘名下,那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可这媳妇儿,却是可以换的!”
我忍不住跳起来,“你!”
就在这时候,王琅进了屋子,他好奇地看着我,“怎么?你什么?”
我瞪了屈贵人一眼,甜甜地道,“我是说,请屈贵人放心,以后有空我会常来看她。不过现在也到锁门的时候了,咱们也该走了。”
屈贵人简直更加洋洋得意,她说,“不要紧,只要知道你们好,我就好了!你们别来看我,别惹麻烦!”
为什么说来看她是惹麻烦,个中当然牵扯到了我姑姑将王琅收为养子的往事。屈贵人这是在暗示王琅,今日的母子分离,还是因为我姑姑当年的小气。
虽然这逻辑太蠢,很强词夺理地无视了王琅的太子身份,与我姑爹的心结,但也实在很毒。
我白了屈贵人一眼,还想再说什么,王琅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轻声道,“的确,小暖,我们也该走了,还不向贵人告辞?”
只一句话,他的态度和立场,已经分明。
我就又咧出胜利的微笑,向犹有些懵懂的屈贵人摆了摆手,“贵人不用远送,我和六哥走了!”
想了想,又觉得很甜蜜:虽然我常常为王琅犯贱,但王琅待我,也的确没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