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歌剧魅影
十二月中旬,舞校里级部的舞剧排演、各科专业考试纷至沓来。学校重视舞者的文化修养,期末成绩综合文化与专业课两项,放假前夕,校务张贴每年级的综合排名,名单末尾的学生将遭到淘汰。
职业芭蕾之路,布满荆棘与无处不在的竞争。
天分、努力与身材条件缺一不可。舞台上,无数昙花一现的少年舞者没有逃开“发育关”,青春期发育,身体逐渐笨重,不再轻盈,身材比例沦为普通,被迫退出训练。
立足尖起舞,以大象都无法承受的压力,一种残酷又美丽的舞蹈。
忙碌的期末安排中,尖子生们则准备个人独舞的加分项,确保名次靠前。
每学期末的加分考试,宋煦次次不落。
今年,她准备《堂吉诃德》一幕Kitri女变奏。专业大课结束,宋煦到老师跟前报名,女老师站在钢琴旁,正检查最后一位学生的训练情况。
老师拍两下手,伴奏终止,她目光严谨,道:“节奏和呼吸不对,没找到感觉。还有,你的手臂曲线是圆、柔、慢的,而不是僵硬的伸展。”
她指了指屏幕,说:“注意看卡带里首席的手臂动作,再练。”
点评完毕,老师再看向宋煦,听女孩报名加分考试,她拿出笔记本,写下报名者的年级、班级和剧目。
“你选择的剧目风格差异很大。”老师一扫她往年准备的剧目。
艾丝美拉达、黑天鹅、帕基塔的女变奏,以及《睡美人》中的玫瑰柔板。
这些舞剧风格不一,角色跨度非常大,纯真的吉普赛女郎、高贵娇媚的公主、邪恶冷艳的黑天鹅。她的古典芭蕾功底可见一斑。
“别人都会挑自己擅长的角色类型,在舞台上求稳。”老师挑眉看她,“你倒是每次选的都不一样。”
“这样的舞台才有挑战性。”宋煦坦率道。
老师牵唇看她,“期待你的基特丽。”
转眼日子到来,幕后化妆室,男女生们各为一组,进行抽签,决定上场顺序。
幕布后的空气里,蔓延着候场的煎熬。
宋煦换好舞裙和足尖鞋,她踩进松香粉池子里,缓慢转动脚尖,粉末防滑,以防台上失误。
临上场前,宋煦平静自如,对她来说,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才真正接近自由。
前面女孩一曲舞罢,评委老师打完分,喊下一位名字与剧目。
西班牙响板奏起,宋煦一袭红裙亮相,轻快迈上舞台,热闹的集市上,她化身少女基特丽登场,红裙翻飞,如张扬的火焰,极具佛兰明戈风情,热烈明快。
大跳、倒踢与旋转,构成堪称炫技的舞步。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定点精准,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
娇俏的基特丽,由宋煦来演绎,生出几分英姿飒爽。
乐声止息,宋煦保持状态离场。
等独舞加试结束,所有学生一字排开上台,屏息聆听学校与舞团老师的打分和评价。
轮到宋煦,她往前一步,站在聚光灯下。
舞团前首席是一位典型的法兰西美人,高挑瘦削,棕发褐眸的面容,她的舞风清冷端庄,目前担任附属舞校的专业课老师。
前首席手执话筒,看眼桌上她的资料,问:“你有过学习俄派芭蕾的经验吗?”
宋煦微微一愣,“有一些基础。”
芭蕾分不同的学派,侧重风格、手位与舞姿都有差别。
法派以浪漫妩媚、足尖细腻着称,而俄派大气、技巧性强,可以说,法派像精灵,俄派是女王。
程述尧向来给她请最顶尖的老师。宋煦的芭蕾启蒙老师出身俄派,马林斯基剧院的前首席,瑰宝级的芭蕾伶娜。
后面,她的芭蕾小课又换过两任老师,专攻法派风格,但宋煦舞姿里始终带点俄派的影子,碰上热情外放的舞剧更明显。一旦演绎柔情的角色,轻盈流丽,出色的法派功底。
“你的Kitri女变奏给我印象很深。”前首席语调悠缓,客观道,“从控腿、定点、足尖和手臂来说处理得不错,你的身体线条感、乐感也好。但,作为我们舞校的学生,你应该清楚俄派与法派的不同,注意不要混淆,希望你能继续保持状态。”
这番话乍听是褒奖,实际上,前首席已点出她的问题。
宋煦颔首,退回队列里。
随后,几位老师轮流点评其他的学生,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
话筒再被传到坐在中位的前首席手上,她捏着评分纸起身,公布独舞的名次分数。
“我宣布本学期末的加分项独舞考试第一名是,”她掠过舞台上的少年们,定在女孩脸上,“宋煦。”
话落,身旁的同学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有人带起鼓掌。
宋煦略不解,她对上前首席的视线,女人莞尔道:“你的风格很特别,我见过许多顶级舞者的现场,知道他们为什么是顶级舞者吗?除了完美技巧,他们还拥有自己的舞风,别人不可替代。”
“你的条件非常好。”前首席语含鼓励,“希望以后能在歌剧院舞台上再看见你。”
初学芭蕾,宋煦的表现可圈可点,却不是最优秀的伶娜。她天生身体软度好,脚背漂亮,同绝大多数舞童一样,身体柔韧度好的,力量差一截,而力量好的,肢体僵硬,止步开度训练。
宋煦属于前者,进舞校前,力量稍显不足,技巧稚嫩。
芭蕾是力与美的融合,舞者要对身体有极高精准的控制力。
为了克服肢体的柔弱感,延长体能训练,加练早晚功,她爱拼且不服输。
于是,老师慢慢注意到这位崭露头角的东方少女。专业课上,宋煦站把杆的位置,逐渐从外侧挪到中心位。老师需要她来做种种示范。她是年级模范生。
再一次,她在舞台光束下被肯定了。宋煦眸光焕然。
纵观她演绎的剧目,扮演过的红、黑、白玫瑰式角色,她诠释得有新意,舞技纯熟。
刚满十八岁的少女舞者,有一股灵猫气质,透着蓬勃生机、隐隐的不驯。
前首席似乎对她好奇,垂眼看资料,“华人吗?”
宋煦张了张口,舞校老师说:“她是美籍华裔。”
她表情不变,仍回答:“我的家乡在中国。”
考试落幕,排名不言而喻,她的综合成绩遥遥甩开第二名。
教学楼玻璃门上,本期末考核名单新鲜出炉,不少学生围上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莉亚搂过好友肩膀,戏谑道:“怎么样,毫无惊喜的第一名?”
宋煦望着那张名单,说:“尘埃落定的分数。”
习舞至今,每一场舞台她全力以赴,不留遗憾。以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一如当年程述尧放任她来巴黎学舞,会算到几年后,她迫不及待要飞离他的身边吗?
天鹅换羽,野性难驯,豢养的湖泊再清澈,终究比不上辽阔的天空。
对她来说,这世界是那么的广袤而美丽,哪怕前路凶险,她都要自己去试一试。
度过考试周,离圣诞还有半个月不到,舞校搭桥放假。
午后阳光正好,宿舍楼渐渐走空,离家近的学生已拖着行李箱,踏上回家之路。
冬日阳光珍贵,杜乐丽花园中央,喷泉洒下细细的水柱,水池边,有人坐在躺椅上,或看书聊天,或晒着日光浴,漫步其中,悠闲自得。
莉亚拉着宋煦去市区闲逛。她们来到一家Vintage(古着)店,琳琅满目的古着衣饰,汇集不同时代的风格,街头巴黎女孩的时髦个性,不在大牌标签堆砌,而是挑选的品位。
宋煦穿搭随性,风格多变,历任前男友们不懂她,送再贵的礼物,都猜不准她的偏好。
唯独教父送她的礼物,暗合她的喜好。
不知是他们的审美偏爱一致,还是他对她了若指掌?
店内的丝绒展示柜里,陈列着各色款式的首饰,它们不算昂贵,格调独特。
程述尧送她的那只蕾丝手镯,白金镂空的骨架,巧夺天工,镶嵌其间的钻石,亮如晨星,拿到手里,竟如柔软的绸缎,异常纤丽。
来自古老珠宝世家,秉承文艺复兴的古典,再现巴洛克式华美。
男人亲自取过手镯,戴到她的手腕上。
那样璀璨的蕾丝手镯贴合她的肌肤,她放轻呼吸,所谓闪闪惹人爱,怎会不心动?
程述尧送过她很多珠宝首饰,不论简约或繁复,设计一贯高雅、耐看,他的审美眼光很好,全是臻品。唯独戒指,他不会送给她。
旁边有人问:“小姐,你喜欢这款钻石蕾丝手镯吗?”
像是不在意她的态度,程述尧看着她腕间的珠宝,平淡说:“不讨厌就好。”
“您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然不讨厌。”她扬起笑容,顺着他的话,礼貌道谢,“谢谢四叔的礼物。”
有些小事禁不起细想,原来,程述尧无所谓她喜欢什么,“不讨厌”就是他送她礼物的标准。
之后,宋煦再收到他的礼物,即便知道只需一眼,绝对是她会喜欢的东西,她都不想再拆开,扰乱心绪,徒增烦恼。
她的珠宝匣,仿佛潘多拉魔盒,罪恶又甜蜜,她不会再打开它,就像保守秘密一样坚定。
收回思绪,宋煦逛完店铺,买下一条丝质衬衫裙。
女生们逛街总在走,走马观花,眼花缭乱地扫看,又精神奕奕地穿过马路,来到十三区的唐人街。
与热闹的伦敦中国城不同,一眼望去,巴黎唐人街建筑老旧,街道开阔,店面招牌印有明晃晃的繁体汉字,恍若穿越到九十年代的国内小城市。
经过陈氏百货、巴黎士多等商场,沿街开着越南粉店、川菜馆,听闻某家广东烧腊店很出名,操着潮汕口音的老板朝她们打招呼……
迎面走来一行大学生,身穿形制各异的汉服,衣袂翩翩。
宋煦听到他们在讨论圣诞假的出行计划,有女生回头打量她,不多时,汉服女生叫住她们。
“你好。”汉服女生走过来,善意试探,“请问你是中国人吗?留学生?”
莉亚眨了眨眼,她听不懂中文。
宋煦看她发髻上的珠钗,问:“你们在举办什么活动?”
“今天是我们的汉服出行日。”女生爽朗一笑,露出可爱的虎牙,她立即转身挥手,招呼伙伴,“你们看!我就说她是中国人。”
“我叫陈宛琳。”她伸出手,用母语说话语速变快,“我们是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因为喜欢汉服文化而结缘。”
边上有男生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宋煦跟莉亚说法语,解释完,她简单介绍自己和好友。陈宛琳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歌剧院附属舞校的学生,有些惊奇。
“你们会在歌剧院表演吗?”
“看学校的安排,有些剧目缺演员会派高年级的学生上台。”
“你们学校里中国人很少吧?”一贯印象里,欧洲人很傲慢,他们的艺术只为自己所有,况且,芭蕾极挑外形条件和天赋。
宋煦想了想各年级的华裔,道:“一只手能数过来吧。”
汉服男生突然问:“我记得我们有谁学过舞蹈?”
娇小的短发女孩说:“是琳琳。琳琳的中国舞跳得不要太漂亮。上次我们在圣心教堂下面拍汉服快闪,你那天没来呀。”
男生摸了下鼻子,看了看陈宛琳,又瞄眼宋煦。
“你个子好高啊。”短发女生抬眼看她,“你是北方人吗?家在北京?山东?”
宋煦摇头,陈宛琳不禁猜测:“上海?”
她闻言看向陈宛琳,几乎默认的态度。
他乡遇故知。陈宛琳眼睛一亮,用家乡话俏皮说:侬是上海宁伐?
莉亚小声问:“那也是中国话吗?听起来像日语。”
宋煦不禁弯唇,乡音亲切,她听得懂,可已经不会说了。
“考虑加入我们的汉服研习社吗?”陈宛琳打开手机,翻出以往的活动照片给她们看,“我们社团里大部分是巴黎高校的留学生,也有定居巴黎的中国家庭。入社的话没有太多要求,有一套自己的汉服就可以了。”
莉亚认真看完,转头问她:“我也可以吗?”
陈宛琳有点意外,笑道:“当然可以。”
小插曲后,她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漫步唐人街,这里的街区风貌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如同外滩的万国建筑群,时间凝固,记忆永存。
阳光大盛,光线给远处教堂镀上金边,还未走近,庄严的威压感直击人心,臣服于它的气势,哥特式的尖耸繁丽,如同黑森林,使人迷失其中,忘记来时的路。
突然间,宋煦一阵茫然,尽管她内心认为自己迟早会回国,可是,父母杳无音讯,国内的祖辈亲人又在哪里?还记得她吗?
人们常言,家是有所爱之人的居所,那她该去哪里寻找?
几天后,戴高乐机场。
机场巴士进站,车门滑开,宋煦拖着行李箱步入航站楼。
最近气温骤降,她穿得很简单,御寒的羊绒大衣,腰间系一根皮带,收束出纤细腰身,足蹬双短靴,高挑瘦削的身材,什么衣服都好穿。
清早赶机,宋煦脸上素净,唯独眉眼盈盈。
假如赵池菲在场,定会赶她去贵宾室,掏出包里的化妆品,指导她如何化妆。
要知道,赵千金每次出门见人恨不得“全副武装”,从脸精致到每根头发丝,下车前再凑近照镜子,仔细整理仪容。
宋煦没那么讲究,按心情来,有时不化底妆,眉毛、口红足矣。
因而,有段时间,赵池菲说她确实不像个女孩,摇头感慨着她浪费了这脸蛋和身材。
正想着,口袋里手机震动,果不其然,赵池菲发她消息: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旧金山?
宋煦推着行李箱,到柜台前排队办理登机牌。
她回复过去:你不是过两天才能走吗?
赵池菲发个哭脸,问: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宋煦,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接着,又跟她大倒苦水,全是工作上的事,赵千金刚一只脚跨进梦寐以求的时尚杂志社,成为一名实习编辑,职场上的人情较量已搞得她头昏脑涨。
一顿牢骚发完,赵池菲幽幽道:今年圣诞假你有什么计划?要一起回国内吗?
宋煦手指悬在屏幕上,很快,传来她下一条信息:我要回国看望外公外婆,顺便过春节。你要和我一起吗?你也好久没回国内了吧?
按熄手机屏,宋煦上前办好登机牌,托运掉行李。
此时,手机又滋滋作响,她再去翻看,这次来自另一个人的信息。
对方问: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宛琳。附上一记友好的笑脸表情。
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宋煦一边享用可颂咖啡,一边慢悠悠回消息。
聊及近况,陈宛琳说:你放假回国吗?
宋煦转移话题:圣诞会在旧金山过。
陈宛琳很诧异:你平常住在旧金山吗?我前两天来纽约了。
她发来几张照片,时代广场、第五大道和自由女神像,以及钢铁森林之中的橘色落日。
陈宛琳:我第一次来纽约,这里和欧洲的城市很不一样。
纽约,一座罪恶与天堂并存的城市。宋煦不免想起程述尧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又一条消息提示音,陈宛琳问:你已经回旧金山了吗?
宋煦敲下一行字:还没有,我这会在机场。
陈宛琳随即发来:来纽约吗?我们一起玩吧,正好我订的是双人标间,一个人旅游太无聊啦!
面对女孩的盛情邀请,宋煦蠢蠢欲动,再者,她莫名不想太早回旧金山。至于她答应程述尧圣诞早点回来的事,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于是,她查了航班,今天有班次飞纽约,立马去柜台办理改签,欣然赴约。
夜幕渐深,舷窗外,星罗棋布的城市网,高度密集的璀璨,一如最繁复的珠宝作品,唯有亲眼所见,才相信它确如传说中耀眼。
出站口,陈宛琳拉下围巾向她挥手,她们顺利会合。
等坐进的士,陈宛琳开口:“我本来以为你会拒绝我。因为我们才见过一次面。”
宋煦一向随心所欲,和女生朋友出去玩不会想太多。
车窗外,摩天大楼群的繁华盛景,霓虹闪烁,滑过女孩的脸庞。
距离上次来纽约有多久?宋煦兴致满满,问她:“你这几天逛过很多好玩的地方吧?”
“纽约的确很美。”女孩声音变低,“其实,原本我和男朋友约好在纽约过圣诞,可惜,我和他分手了。机票房间退不掉,我就自己过来了。这几天,我的朋友都快被我烦死了,失恋还真是要命……”
“我一放空自己,又忍不住要胡思乱想。”说到这,陈宛琳扯出笑容,“因为太无聊,我试着找通讯录里面的朋友聊天,没想到,只有你回复了我。”
宋煦听完,不讲感情话题,转而提醒她看窗外的景色。
谁会拒绝纽约的美景?在失意的少女眼中,它充满着希望与活力,无时无刻上演着梦幻传奇。
酒店临近曼哈顿第五大道,交通便利。房间面积不大,胜在整洁,格调温馨。
位于曼哈顿中心的黄金地带,任何酒店房价都不便宜,拉严门窗,哪怕深夜,耳边不时响起警车鸣笛声。
洗去疲惫与风尘,往后一仰,身体陷进柔软床铺里,心情骤然放松。
宋煦转头看去,两个女生的目光不期而遇。有一搭没一搭的夜谈开始——
得知宋煦很小就定居在旧金山,陈宛琳睁大眼睛,诧异道:“你的中文说得很好,没有一点口音,普通话很标准,一点也不像国外长大的ABC(在美出生的华裔)。”
“可能是因为,”宋煦视线一转,注视着天花板,“我小时候有中文老师吧。”
搬进湾区后,宋煦认识了两位童年玩伴,赵池菲和程珣。
他们习惯讲英文,宋煦年龄小,简单的英文会说,更多时候会中英文夹杂着讲话,其他孩子听见就笑话她,宋煦不以为意。
第一个察觉问题,要纠正她发音的是程述尧。
那会每天早上像考试,因为程述尧会指着桌上早餐,让她用英文一一介绍过来。
而程珣作为哥哥,自然担任她的口语小老师,在同伴前帮她找补。
有段时间,宋煦的语言系统有点混乱,原因很简单,程述尧教她的是牛津腔的英音,程珣日常与她说话讲的是美音。
一种语调冷淡优雅,另一种则听来温润自信。
跨过英语这道坎,没多久,宋煦发觉她的中文变差了。说得少了,自然会逐渐淡忘,发音僵硬、含混。
那时候,她相信终有一天父母会出现,来接她回家。没想到,她连中文都快遗忘了。
小宋煦忍不住问程述尧,她的中文讲不好了,会不会以后爸爸妈妈都听不懂她说话了?
年轻的教父一怔,继而告诉她:不会。
过后,程述尧给她专请了一位中文老师,港中文毕业的高材生,学识渊博,一口流利的英音,讲中文也好听,教学温柔又耐心。
几年下来,宋煦普通话发音标准,没有一点ABC口音,好像她一直是在国内长大一样。
仿佛一下打开话匣子。
陈宛琳说她有一位阿姨定居在纽约,原本要来拜访他们,结果他们全家去度假了。她感叹,这些年来她待在国外念书,羡慕他们能平衡工作与学习的生活状态,希望自己能留在巴黎或其他大城市。只是,要靠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并定居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就读巴黎的公立大学,本身学费不贵,无法与北美、英国比较,租房上开支大,平日里也勤工俭学。
陈宛琳趴在枕头上,支着下巴又说:在国外待久了,会很想念国内的美食。上海有太多好吃好玩可以逛的地方了。
她问宋煦:今年你回国过春节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订机票回家。
没有回应。陈宛琳再看去,她侧过头睡着了。
曼哈顿的夜晚,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警车鸣笛声。
昏暗里,宋煦睡意朦胧地翻身,警笛声骤响,她睁开眼睛,无端回忆起一件往事。
她曾质问周尹,为什么程述尧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吗?
周尹不多解释,只道:小姐,这是先生对你的保护,不是监视。哪怕小姐半夜走在最危险的街区,我们的人也会保护你毫发无损。他说,这是程述尧暗中给他们下的死命令。
宋煦听听便罢。他是程述尧的心腹,自然为教父说话。
自五年前,程述尧将她送到程家老太太身边,她暗暗发誓,不愿再相信他,也不敢再信他。
秘密藏在心底,回家之路茫茫,一切看上去如此遥远。
那又怎样?她乐观且不服输,依旧对自己说: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翌日,她们养足精神,用完酒店早餐,陈宛琳研究着旅游手册上的地图,划出一条合理的线路。
陈宛琳询问她意见,宋煦认为计划赶不上变化,她随性自在惯了,喜欢漫无目的地旅行。不过,她体力充沛,一天逛一路景点就当训练。
十二月,纽约城早进入采暖季。水泥丛林的大道上川流不息,街边井盖冒出蒸汽,白烟滚滚,一抬头,遮天蔽日的高楼,通透相映,路上能看见各色族裔的面孔,多如繁星的美食,走过时代广场的十字路口,五光十色的广告涌入眼眶……
热闹、浮躁而繁华的大都会,金钱的天堂,贫穷者的地狱。
钢筋林立之中,那一方绿洲的中央公园,如同城市脉动的心脏,生机勃勃。
经过百老汇剧院区,陈宛琳眼尖扫到神往已久的剧目,她眨巴着眼睛问宋煦:我们去看吗?
宋煦无从拒绝,还没看清剧目海报,陈宛琳已拉着她踏入剧院。直到她坐在观众席上,仍不清楚这场音乐剧要讲述怎样的故事,完全开盲盒。
故事从一场神秘拍卖会开始,幕布升起,管风琴轰鸣,巨大的水晶灯骤然闪耀,倏地,朝观众席砸去,激起一阵惊呼。
沉浸在舞台故事里,两个多小时悄然飞逝。
帷幕落下,演员上前谢幕完毕,陈宛琳问她怎么样?好看吗?
宋煦观感复杂。舞美华丽,主题曲好听,演员唱功演技精湛,带有中世纪沉郁的风格,一个有点俗套、哀婉的爱情故事。
离开剧院前,宋煦回头去看海报,终于寻到名字:《歌剧魅影》
入夜后的纽约,像一座蒙着黑纱的黄金城,透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沿着第五大道一路向北,一座大教堂赫然耸立在此。
上世纪的哥特式建筑物,高贵典雅,黑夜下,一股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宋煦抬头凝视这座优美的教堂,寒风里,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妹妹。”
五岁之后,世上只有程述尧会叫她莉莉,正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妹妹。
宋煦循声望去,程珣正越过马路,大步朝她走来。
身形颀长,浅驼色的风衣,鼻梁上架一副银丝眼镜,温和聪明相。
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单眼皮,眼睛漆黑,皮肤白皙,长得唇红齿白,有些过分的俊秀,斯文玉面的年轻男人。
他是程珣,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教父的侄子。